可能是容浔想要莺哥從裏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裏成爲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莺哥入宮成爲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莺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麽。
能領着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莺哥的夢境,因鲛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甯西殿的莺哥到底在想些什麽。
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着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扇敲在腳邊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已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隻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寝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着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隻是感到一股逼人氣勢迎面撲來,擡起頭,就看到鄭侯颀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
這說明容垣注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隐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麽。莺哥執着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于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隻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讨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隻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隻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藤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裏蕩起一圈細密漣漪。
莺哥強抱住哀哀掙紮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着頭,看似一副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鬓下的秀緻容顔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紮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裏的侍婢呢?”
雪豹終于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着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沉沉地,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爲孤寬衣吧。”宮燈朦胧。莺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佩玉輕響。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擡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莺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袍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白肌膚。
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麽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緻命的打遣。中場分開時,莺哥微微喘着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绯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着他不說話。他修長半臂撐在瓷枕旁,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競見到衣衫半解的莺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
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莺哥順着容垣的話承認确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并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麽的置之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
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隻是突然想起了容浔,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并不是容浔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麽、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麽,他還是将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
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着她。她将頭埋進他肩膀,發絲挨着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擡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着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
他的神情隐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裏,半晌,道:“你會麽?”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
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爲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隐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莺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将我一把拉出昭甯殿。
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麽能偷看别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的是什麽困住了莺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裏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麽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了解得不夠全面,讓我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莺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刹那,慕言終于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着扇子,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麽?”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讷讷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麽?”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麽?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适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甯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麽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莺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莺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将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莺哥不打麻将,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
可以想象,倘若君玮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欲。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
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隻有八位佳麗,競争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着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麽的,連睡覺都不放松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
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爲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欲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隻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裏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
這導緻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抛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争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争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争即是不争,不争即是争。後宮裏一番熱鬥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将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甯西殿的莺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隻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莺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甯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擡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爲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
好在莺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麽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
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爲容浔而活,但容浔将她丢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裏,幹幹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麽多年,其實隻是個工具,工具隻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态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隻爲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着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麽的。而此時,莺哥認爲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
她在昭甯西毀冬日的暖陽裏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麽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
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周年祭,莺哥領着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着。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盡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着實險要,莺哥抱着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莺哥的本意,并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着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于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裏抱着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并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隻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裏還緊緊摟着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麽傷,隻是人吓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莺哥是想借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裏追捕。
山中暮色漸濃,她撐着身子爬起來,将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将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迹,隻将一堆幹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
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隻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麽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身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着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莺哥撐着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缭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蓦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着歸巢栖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着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裏卻未見半分不适,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麽弄成這樣?”
她擡頭看他,目光卻是向着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隻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着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麽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将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征兆劇烈移動,可以想象痛到什麽程度,但莺哥畢竟是莺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隻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隻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将她困在一臂之間,“痛?”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咔嚓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聲,痛急也強忍着?”
她怔怔看着他。
他皺着眉任她瞧,手指卻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麽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趕緊擡頭。
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麽直直看着她水霧彌漫的一雙眼,看着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說:“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莺哥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這裏。”
莺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終歸我隻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莺哥在想什麽,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
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隻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着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莺哥的感情就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這着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隻是那一夜莺哥被擡回鄭官後,宿的不是昭甯西殿,而是容垣的寝宮清涼殿。
鄭侯寝殿殿名清涼,殿内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隻燈台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幹花,在深冬裏顯出幾許空幽寂然。莺哥腿上的傷被宮裏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裏。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