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驟現冷意。
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
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擡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麽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爲一代自強少女。
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隻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
天意讓隻開于刹那的優昙花盛開于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浔忽然來了興緻攜着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莺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裏灌磨随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裏蓦然出現。
要說容浔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這次刺客的目标乍看卻并不是容浔,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莺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莺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着敵人的刀口活命,憑着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
于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标弄死談何容易。就在莺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浔背心。
我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爲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了解的是,容浔的身手其實遠在莺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着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并不明白爲什麽方才還背對自己攬着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裏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抛,推着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莺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着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
與此同時,莺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着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擡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着容浔顫抖着雙手将倒在血泊裏的錦雀摟在懷中。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态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着嚴重,卻并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隻是痛得有點受罪。
錦雀在容浔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
容浔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沉喑啞:“别怕,我在這裏,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着點。”小心翼翼将她抱起來。
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浔終于回過頭來看了眼莺哥。
面色蒼白的莺哥勉力笑笑,撐着走近一些:“我在這裏。”頓了頓又道,“我沒事。”
錦雀終于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浔身子一顫,眼中蓦然出現的是仿佛就要失去什麽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
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麽大傷,她隻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問已抱着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終于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麽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裏磨一次,她終于悶哼出聲,睜眼塑着墨色天幕裏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浔的那句話:“月娘,爲了我,成爲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于還是不需要我了。”
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将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讨厭殺人……”
星空下蓦然優昙花開,襯着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白蕊,似雪做的秋花采了月色。躺倒在優昙花中的莺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
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确不是什麽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浔少有招莺哥随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
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莺哥搭檔,主動向容浔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裏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舍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
他是主,她是仆。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隻當握在手心裏的是一條命,一個屬于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扔便扔,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于好得利索,容浔擔心她在府裏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隻怪容浔不夠小心,不知道财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
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慎,不知被哪裏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隻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着送進了容府。
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将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浔可将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莺哥收到容浔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裏頭一回,挂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蓦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着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莺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着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蒼潤道勁:“代錦雀入宮。”
她拿着那封信看了許久,将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爲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浔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着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浔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着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莺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擡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棂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爲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隻是看着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将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将仍未放松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
語聲多麽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麽兇猛,刹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浔手中,她握住他持着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着容浔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彙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沉嗓音隐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着他,似乎不明白他爲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好一會兒,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裏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既輕且柔,響在這暗淡夜色裏:“容浔,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爲你做什麽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隻因你舍不得錦雀。”
她頓了頓。唇邊隐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幹淨無瑕,卻隻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裏,綿密如萬千蛛絲,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着容浔,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着刀鋒不放開,五指問浸出的赤紅彙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闆,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官,再爲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蓦然睜開,正對上他哞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終于,眼淚撲簌跌落。
她性子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麽久,隻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隐忍不發,隻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哐當一聲,她看着地上那攤血,困難地擡頭:“容浔,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麽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它放在你那裏,可容浔,你把它丢到哪裏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丢到哪裏去了?”
他身形一頓。半響,将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着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着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麽多年,我在你心裏算是什麽?”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擡頭,極慢地站起來,方才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仿佛那切切悲聲隻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布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莺哥。她看着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許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爲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麽。”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浔,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别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随便施予,就如莺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浔最特别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
是她将自己看得太高。将容浔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于看明白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