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着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莺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着聽不清的胡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魇。
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
這種人性化布局固然溫暖人心,但莺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副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擡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爲今之計,隻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莺哥夢境,黎明之前,将她成功帶出來。
我心裏覺得愛一個人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将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裏一直想将他弄死,隻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
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于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莺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症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将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魇住莺哥的到底是什麽,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魇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确不能寄托終身。
故事開始于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
二十歲的莺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
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裏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爲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颦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
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閑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隻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莺哥那樣人氣低迷。
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幹淨;二來錦雀樂于助人,常幫園子裏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裏的嬷嬷炖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
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莺哥同妹妹相比,着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隻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
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浔将她撿回來,容浔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麽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将目标置于死地。四月十七,容浔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莺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将養,卻惦記着容浔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
趙國盛産白瓷。她想着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浔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着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麽。
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她将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浔房中拿給他看。
人人都說莺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厮遞給她一把傘,她将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徑自踏入雨中。
免了屋外随伺小丫頭的禀報,她想着要給他一個驚喜,想着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地蹙起,又是如何松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鬥篷,她将鬥篷脫下,并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隻抱着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将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裏,容浔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麽宇。
除此之外。一貫閑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競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内室寂靜,能聽到狼毫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浔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擡頭望向錦雀時,眼裏含了隐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
原本坐着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麽……”話尾和着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捂住耳朵蹲在地上。
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浔愣了愣,打量她半響,伸手将她拉起來:“這麽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捂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将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麽這樣不小心。”
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捂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莺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内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蓦然睜大,視線終止在門檻一截紫色裙角上。
銅燈台隻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内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裏,容浔嗓音淡淡的:“誰?”
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随風起舞,一身紫衣的莺哥站在内室門口,鬓發在鬥篷裏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
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浔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将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跄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臯。
将錦雀扶着站好,容浔轉頭看向門口的莺哥,仿佛才發現她:“怎麽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着他,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
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隐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内靜谧,容浔擡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着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麽?”
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麽,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趙國之事處理得幹淨利落,容浔将清池居賞給莺哥,這賞賜着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缥缈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
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于容浔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麽大,那爲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莺哥搬出緊挨着容浔寝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浔隔得十萬八千裏的清池居。
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于從這院子裏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台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爲莺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爲若是徹底失寵容浔不可能還賞莺哥那麽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浔補貼給莺哥的分手費。
有傳說認爲容浔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爲一個男人爲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隻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别有錢又長得特别美,可考慮到錦雀和莺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浔要真是爲了錦雀舍棄莺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
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爲似乎隻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于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
容浔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莺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裏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莺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采,卻定定看着自己的姐姐:“你爲什麽不罵我?爲什麽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讨厭、讨厭……”
話未完淚水已順着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莺哥懷中,死死将她抵到假山旁,摟着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
被她死死摟住的莺哥終于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裏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錦雀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裏,容浔不是你的良人。”
莺哥背靠着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隻顯得冷淡。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着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着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爲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