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黃搖着尾巴盤在我腳下,盯着面前半盆稀飯發愣,半響,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望向君玮。
君玮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将頭扭向一邊。百裏瑨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玮夾鹹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裏瑨,對小黃擡了擡下巴:“兒子,你要實在想吃肉,這兒有隻現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裏瑨嗖一聲跳上凳子,顫抖着手指向君玮:“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玮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将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玮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玮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裏瑨,龇牙道:“沒什麽。别聽他胡說。”
百裏瑨啧啧啧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嗳昧地湊過來。我興緻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裏……”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裏一咯噔,趕緊看向君玮:“你和百裏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玮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破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内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國後,雷霆手段将衛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幹淨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裏捕捉到衛國名号,我和君玮不由得雙雙掉頭,發現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台此言差矣,斬殺衛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地監國,不幸染病,隻能回昊城修養。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爲刺史,代行監察之職。公羊賀爲人本就狠厲,爲了及早在陳侯面前立下一功,初到衛地就斬殺了衛室最後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後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爲,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國,親自将公羊賀斬于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将他的頭顱挂在衛王都的城牆上,以此向衛地百姓謝罪?如今衛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國亡國不過半年,衛地百姓皆心甘情願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将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櫃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玮夾了筷子鹹菜到我碗裏:“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麽想法,隻是對衛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玮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裏瑨,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着外人的面說出來,掙紮半天,最終選擇了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着自己是衛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爲國報仇去刺殺他什麽的。
但我着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将鹹菜裏的蘿蔔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麽做,亂世裏的聖明君王本就要獅子的兇狠狐狸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裏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裏瑨不知什麽時候将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麽說,蘇譽搞這麽多出來就隻是爲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搖頭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閑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麽?此後衛國再無複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麽?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壓鎮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裏瑨出現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定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營業,那你們家平時要養這些姑娘肯定特别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麽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裏瑨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隻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爲什麽要千裏迢迢跑去那裏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櫃勸到别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隻聽到後半句:“……衛國亡得确然是個笑話,隻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聽說那位公主自小從師于當世的聖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副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雖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沉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玮問我:“你抖什麽?”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爲什麽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争天下大亂了,你别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玮道:“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麽事兒啊?亂世再亂,也隻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拼命不想它亂,一個拼命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幹什麽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範疇,屬于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玮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适合你,你還是适合關注宇宙,寫點小說。來,吃飯吃飯。”
百裏瑨湊過來:“爲什麽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啊?”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太歪了,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裏瑨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謄……”
百裏瑨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爲女孩兒可惜了?”
君玮淡淡道:“沒什麽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着君玮對百裏瑨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麽?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别,和後天努力沒有半點關系,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玮看着我表情猙獰,仿佛正在暗暗地使什麽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幹什麽?”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着嗎?”
我更奇道:“啊?沒覺着啊。”
百裏瑁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裏瑁話别。不遠之處橫亘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牆在夏日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牆磚下來我們就發财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玮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玮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裏瑨,試探地問他:“百裏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玮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試探地問他:“你和百裏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裏咯噔一聲,掩着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舍不得人家?”
君玮沒聽清:“什麽?”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舍不得人家?”
他繼續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隻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裏小弟了……你這麽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舍不得人家……”問完保持音量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周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将我們盯着,君玮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宇一頓道:“君拂,你的皮在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後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裏瑨樂颠樂颠地跑過來,笑眯眯地看着我和君玮:“你們舍不得我啊?沒關系沒關系,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裏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玮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裏瑨轉身憂愁地瞧着君玮,絞着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裏邊……”
君玮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裏瑨訝然道:“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玮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裏瑨古怪地看着他:“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麽?”
君玮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玮淩厲的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後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玮一眼,發現他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後挪挪。
君玮看着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裏冒出來,身旁的百裏瑨突然幽幽地說:“要找借口也找個好點的借口麽,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玮沉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将我望着。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裏兄,這個咱們先不讨論,問你個事兒啊。”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問他什麽,隻是爲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隻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裏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麽,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啊?”
幽幽的百裏瑨猛地擡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裏瑨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浔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爲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
他擡起頭來望着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