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麽,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隻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着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麽,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已大不一樣,臉上還随時随地戴個面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麽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三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着生死兩端,着實缺德。但這樣也好,于他而言,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沒有結束,于我而言,一切早已發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是亡魂的執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着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在腦海裏的,全是雁回山山洞裏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面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麽給我,什麽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着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爲了找個酒友拼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裏納涼,石桌上布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擡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着他手中白瓷的酒杯:“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麽,隻是放下杯子:“想聽什麽?”
我想想說:“沒什麽特别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着坐下打斷他:“那就把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
執夙很快将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
涼亭周圍被老闆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沐浴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裏裹了煙霞。我垂頭看着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面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随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擡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裏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你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着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微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願不願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撥弦的手指,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劃:“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産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面前丢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得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将自己大肆誇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顔,越誇越誇不下去,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道:“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點點頭。他托着腮幫隻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拾手重新撥琴弦,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麽,該不是想爲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道:“嗯。”
蠶絲弦發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确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幸,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隻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我多麽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面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麽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着,天上地下地找你,找了你三年。可如何能說得出,這個面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着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玮說,四更時慕言将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别。但也沒有特别大的感受,隻是放鲛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
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隻因城内民衆比較喜歡打麻将。我、君玮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别,是個住在鄭王宮裏的貴婦。
鄭國境内多山多水,這意味着大多時候我們隻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于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急劇減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數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将小黃随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别的辦法。
但後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玮隻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暢通無阻,隻是臨近目的地時終于被人舉報,被當地官府罰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後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裏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玮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作了一部小說,走的是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嘗試賣這個小說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緻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
結果沒賣出去。
後來分析,原因全在于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我們當時并沒有此等覺悟。隻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可行的辦法……隻有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采藥歸來的百裏瑁,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後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于藥聖家族,是藥聖百裏越唯一的外甥。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着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着折扇,腰間也沒别着長劍,身上倒的确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産生類似于“哇,一看就是高人”或“哇,一看就是高人後人”的聯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将随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裏勞作的農人們扛着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衆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将一根紅蘿蔔啃得咔嚓咔嚓響,農夫們啧啧稱奇。
這時,百裏瑨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裏撿起一隻個頭特别大的白蘿蔔,擡頭問君玮:“喂,這蘿蔔怎麽賣的?”
君玮:“?”
百裏瑨研究一陣,不知将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麽信息,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蔔:“喂,我買你兩個白蘿蔔,能送一小根紅蘿蔔不?”
我眼睜睜看着君玮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後面無表情地擡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蔔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蔔。
百裏瑨定睛一看,吓一跳:“哇,買蘿蔔還送老虎啊?”
我眼睜睜看着君玮眉毛又跳兩跳,抽着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裏瑨理解地舉起右手裏的紅蘿蔔:“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蔔。”
君玮繼續抽着嘴角:“蘿蔔也不送的。”
百裏瑨訝然地舉起左手裏的白蘿蔔:“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蔔……”
我猜想君玮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抛物線咻的一聲飛出人群,君玮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扔出人群的百裏瑨,昏沉沉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揩。
這就是我們和百裏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玮首次展現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面。
兩天後,我們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隻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玮賣身什麽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
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實在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锱可供住宿。
君玮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幹的好事。”他說的是百裏瑨。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系,因我着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爲老虎天生就該啃蘿蔔。
本以爲和百裏瑨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玮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裏。除此之外,君玮還必須和他同床。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隻因客棧規模着實太小,我們到達時隻剩最後一間房。可想而知,爲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玮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隻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注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玮縱然心裏一千個不情願,也隻能收拾寝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席都卷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蔔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裏瑨。
客棧老闆縮在櫃台旁,一邊注意小黃的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玮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啊?我房間倒挺大的,要不我湊合着跟你住一間呗,房錢咱們分着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玮不知采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着嘿嘿的百裏瑨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裏瑨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麽事。從小到大我的直覺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生點什麽來應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