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嬷嬷,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嬷嬷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将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擡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袅娜,柱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丢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将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隻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參雪蓮子,什麽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裏送什麽。
隻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面,騰不出空閑進食,爲避免浪費,隻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内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幸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麽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爲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裏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姜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
宋凝坐在水閣邊喂魚,想想擡頭問侍茶:
“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
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
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于輕輕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
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裏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爲什麽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
宋凝看着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群:“這是國婚,你以爲想走就走得了麽?”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爲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将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着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着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猶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着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隻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裏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他?”
她猛地擡頭,眉眼卻松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哪裏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
她說出這些話,并不是心中所想,隻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着沈岸,隻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着他,隻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麽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谑将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
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裏噙着凍人的嘲諷:
“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紮,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将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
床上的屏風描繪着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着指縫淌下的血水将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裏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于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着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
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着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麽哭都不會。
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
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讨厭我,你就這樣讨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麽?宋凝,你想要什麽,我給你什麽,隻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麽。”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暗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使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
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床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刹那,她握着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
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背着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頭看他,終于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着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爲什麽還要回來,你怎麽不死在戰場上?”
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仿佛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魇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魇究竟是個什麽東西,隻是在君玮的小說裏常看到這個詞彙,大約是魔鬼的夢魇什麽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着凋零的月桂,想象應是一院冷香。
沈岸沒死成。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将養,不過三月便能痊愈如初。
而兩月後,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着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後另置别院,将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别院,不以沈府爲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
他看着床帳的方向:“我以爲你,不願将他生下來。”
宋凝躺在床帳後,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爲什麽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将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
他眼中驟現冷色,将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嬷嬷,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後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響,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戰場上。”
她的聲音缥缥缈缈,隔着數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隻是黎姜兩國再次鬧翻,争戰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誕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使整個别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
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财産所緻,但隻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爲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爲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
院裏的老嬷嬷一再啓發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啓發很久才啓發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着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的疼愛也适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
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爲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産,采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額。若君玮在現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并燦爛,就會成爲一個聖母。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隻端坐在那兒,将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
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爲人固執,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後後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隻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
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面的機會着實很少,側面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面的機會着實也很少。但作爲一個兩歲就知道“赢弱”怎麽讀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确實認不出沈岸還是隻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着女兒來沈府給老将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仆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爲什麽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将宋凝真正地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嶽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顔彩,依稀是睡着模樣。她抱着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
她将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着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黴了嗎?今天終于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
可他再也不能醒來。眼淚順着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着,見到母親這樣傷心,流下淚水。
沈岸随仆從出現在園中,宋凝正提着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着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着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隻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着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
這一槍無可奈何,隻能刺偏。他踉跄兩步站穩,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擡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爲什麽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着,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着?”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凄厲的诘問。
紫微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着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于将郁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後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的藤床上,容色悠遠,仿佛把一切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
“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也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着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隻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
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隻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自慰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于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赢,最後搞得你死我活,真是令人長歎。
臨别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隻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颔首表示贊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麽,在夢中?”
落日西斜,餘晖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後,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爲你織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