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床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弦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玮,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平,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面前這位奏出的天籁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贻害世人。
五天裏,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麽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端詳了會兒我的傷口,道:“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别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面具,我一時接受不了,殘念地愣在那裏。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麽?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沉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裏。”
我說:“可你留在這裏做什麽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聊天,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弦:“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尴尬境地,再問下去仿佛已涉及他人隐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到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擡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麽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刹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
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面,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将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有家夥沒有?”
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将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缭亂。
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隻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面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着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
師父一生最恨聚衆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吓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象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吓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着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吓,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爲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晴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于軟在他這一壓之下。
慕言将我摟在懷裏,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着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哧――”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扔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着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回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麽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着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着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爲我什麽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麽,隻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拔出來,慕言突然用手捂住我的眼晴,洞裏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麽?”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着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隻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爲什麽。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萊,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爲什麽。爲什麽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爲什麽呢爲什麽呢爲什麽呢爲什麽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欲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爲什麽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系的,情況下,七天之内連救了我兩次。
君玮認爲我的喜歡不純粹,隻是說着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于喜歡,就像基石之于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
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玮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爲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無以爲報,東陸的規矩是,無以爲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窦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才爲什麽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隻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将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我仍一無所知,隻是傻傻地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半響說:“哥哥,我沒有什麽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麽,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幅畫麽?”
洞裏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裏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裏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幅炭筆畫,可前幾天爲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面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裏尋找半天,拿着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裏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着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尴尬。
我本意是想畫慕言淩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麽?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将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爲很會畫畫的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玮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
君玮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于,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衆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将近六天。第六天夜裏,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裏等了四天,但他沒有再回來。四天後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颠三倒四橫着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将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
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世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将爲什麽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是另一段故事了。
而事實上,我帶着些微惆怅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爲自己等他四天隻是爲了和他正式道個别。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于雁回山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