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激,頭一回從脂粉堆裏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赈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聖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根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隻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着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隻得一口,隻夠見谷玄時不至空着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隻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隻說,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衛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将無德的衛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裏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裏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于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衆臣子深谙爲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
隻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吉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說雁回山清言宗裏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将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衛國的國宗,爲衛國祈福,護佑衛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注定那一年衛國氣數将盡,衛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惠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謝世了。惠一辭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囵了句大白話,說:“會盟方已,大禍東來。”衛公捧着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胧裏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準,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衛國。名目裏說年前諸侯會盟,衛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射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麽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衛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裏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衛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着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時罷。”
次日正午,懶洋洋的日頭窩在雲層後,隻露出一圈白光,衛國國都猶如一隻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
午時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晁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衛國,終于在這一年壽終正寝。老國君親自将蘇譽迎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聖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栖。
午後,日頭整個隐入雲層,一絲光也見不着,久旱的老天爺卻仿佛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幾顆雨。陳世子蘇譽身着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着呈上國玺的老國君讨文昌公主扇面的一席話,一字一句,同史書記載殊無二緻。
不過,蘇譽并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衛國的朝堂上對衛公說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王城的高牆。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着半截生死,百丈高牆。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盡管他聽說她爲時已久。聽說她落地百天時,衛公夜裏做夢夢到個瘋瘋癫癫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裏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定然活不過十六歲。
聽說衛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将她自小托在衛國國宗撫養,爲了保她平安,發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說兩年前衛公大壽,她作了幅《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贊歎,衛公大喜。
細雨蒙蒙,蘇譽站在城樓下搖起折扇,蓦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衛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将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牆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隻白色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衛國将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着不遠處那攤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
“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