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影中魂(22)

東華擡起的左手間結出一個印伽,道:“小白說得沒錯,或許的确是緣分作祟。”話間忽有陣風席地而起,亭上青瓦響個不歇,鳳九被帝君單手護在懷中,仍沒有睡醒的征兆,而中天的月輪竟陡然拉近,月輪前橫出一座巨石,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仙者倚在巨石旁。

此乃疊宙術。墜入此境之人若施出重法易令此境崩潰,而疊宙術卻正是一等一的重法。創世者在,此境即便碎了還能輕易複蘇,但倘他們幾人陷入危險中,交待在這裏卻未可知。蘇陌葉箭步上前:“此術萬不可施,這座土坡已有些動搖,帝座且冷靜冷靜!”

巨石旁的老仙者慈眉善目道:“依老朽之見,帝君卻比這位仙僚冷靜許多,仙僚可是因身在其中而未曾發現這個世界原本已有些崩塌之相?帝君施不施疊宙術召老朽前來探問天命,此境也撐不了多少時候了。”

蘇陌葉愣了一愣。

老仙者将兩手兌在袖中向東華道:“老朽枯守天命石數萬年,未想到第一個召老朽探究天命者卻是帝君。世間萬物的造化劫功自在帝君手中,老朽愚鈍,帝君并非困惑于天命之人,此番卻不惜以疊宙術傳老朽來見,不知帝君欲從天命石中探究的是甚?”

橫在圓月前的天命石随着老仙者的話又膨大了些許,可見出石頭上一些深深淺淺的字迹來,東華緩緩道:“本君同青丘鳳九的緣分,天命石是如何注解?”

蘇陌葉面上一怔,老仙者面上亦有一怔,怔過方道:“天命石刻着神仙的天命,帝君亦知雖有天命注定這個說法,但不爲人知的天命方爲注定,天命若爲人所知,便會随行變化,即便今日老朽告知帝君天命石上關乎帝君同那位殿下是如何刻載,至多明日,那些刻載便不會再與今朝相同了,變好者有之變壞者亦有之,若帝君問了,同那位殿下的這線緣變壞了可如何是好,老朽竊以爲帝君還是……不問爲妙。”

疊宙術掀起的驟風不曾歇過,驟風之間東華淡淡道:“還有什麽能比本君同青丘帝姬無緣更壞?”

老仙者面露詫異,卻隻在臉上一閃,複歎息道:“帝君料得不錯,帝君同青丘的那位小殿下,原本确是,确是半分緣分都不曾有。小殿下對帝君執着一心,雖令人感動,然緣分一事,卻由不得人力。照天命石原本的刻載,那位小殿下……一片癡心必得藏冰雪,一腔艱辛合該付東流。不過,”斟酌片刻道,“三百年前帝君放了影子下界,卻在天命石上生出一個變數來。”

帝君沉聲道:“繼續。”

老仙者捋須道:“帝君的影子下界,小殿下亦放了自己的影子下界追随帝君,此等執着卻爲罕有,不知是否感動上天,小殿下的影子下界後,天命石上竟做出這對影子的一樁姻緣來。天命所定,這對影子緣起在一個蛇陣中,被救的以身相報,救人的得償所願,一生雖也有些許坎坷,但并非大坎坷,該和美到老的,”老仙者眼角餘光無奈瞟了蘇陌葉一眼:“無奈這位仙僚卻無意中橫插了一腳,不幸亂了天數生了枝節,天數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以緻那二位本該是有緣人走的卻是條無緣路。奈何奈何,可惜可惜。”

蘇陌葉臉色泛白,道:“我竟無意中做了罪人?”

老仙者道:“事有兩面,不該一概論之,在此是罪過,說不準在彼卻是樁功德,仙僚無須如此介懷,若單論此事,帝君其實當謝你一謝。”歎道,“那二位有未盡的緣分,然影子并無來世,天命石便将這段未盡之緣安在了帝君同小殿下身上,如此,才有了小殿下與帝君後來的正經相見,若非如此,帝君和小殿下合該是終生不見的命運。”

話到此處,略有幾分躊躇道:“帝君與小殿下如今其實也算有緣,隻是帝君既探問了,明日天命石自然要改寫,帝君與小殿下将來有緣無緣,卻不是老朽能分辨的了,隻是老朽覺得,若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微薄之緣因帝君此番探問而消弭,卻有些可惜。”

東華淡聲道:“天命說有緣如何,無緣又如何,本君不曾懼怕過天命,也無須天命施舍。”

老仙者一震,兌袖再拜道:“老朽聽聞帝君避世,愈加淡泊,今日所見,我主仍是我主,此話老朽說來大約有些逾越,但見我主如此,老朽甚感欣慰。”

老仙者再拜之間,亭閣蓦然大動,青瓦墜地,木石翻滾,蘇陌葉扶着亭柱向東華道:“可是因疊宙之術?”

帝君擡手取過仍紮在亭柱中的蒼何,開口道:“是沉晔。”

清風如舊,銀月如舊,但銀月清風之下,這個被沉晔生造出的世界卻是一派地動山搖,眼見着高山傾倒流水折道,四下裏人聲哭喊不絕,是此世行将崩潰的征兆。

創世之主的沉晔既斷了求生之念,此世理當崩塌,而他們在思行河畔尋到沉晔時,果然見他已沉入水中。

素日白浪滔滔的思行河平如明鏡,河中的渾水也化作碧泉,映出河底玄衣神官俊美安靜的面容,像是從沒有什麽痛苦,也沒有什麽煩惱。

蘇陌葉說不準自己對沉晔是種同情抑或是種愧怍,這世間就是有這樣陰差陽錯的情,明明兩心相悅,卻要分隔天涯,先是生離,再是死别。世人道情之一字,最痛痛不過生不能相會死不能聚首,世人道輕了。情之一字最令人傷懷,應是明明愛着她,她卻到死也不曾知曉,不曾明白,而你再也無法令她知曉了。

蘇陌葉開口道:“其實我一直有個疑惑,沉晔他既造出了此間,爲何那時還會救橘諾,由着悲劇在此境中像從前一樣發生呢?”

東華淡淡道:“救下橘諾方能逼傾畫反上君,上君死,他大約會設法讓阿蘭若即位,前一世阿蘭若死在無權二字上,他大約是想給她這個,就算他不在,也能保護她。”

蘇陌葉啞然。回神時卻見帝君輕撫依舊沉睡的鳳九額頭,指尖凝出一團銀白光暈,蘇陌葉脫口道:“這是……”

帝君接道:“沉晔費心收集的阿蘭若氣澤雖被小白吞食了,再将它分離出來其實并非難事。”話間劈開思行河水面,碧波漾起高浪,白色的光暈緩緩進入沉晔的身體。

水浪合上之時,水底已不見玄衣神官的身影,水中卻長出一株雙生的四季樹,樹高參天,花滿枝頭。

東華擡手,四季樹化爲樹苗落入他掌中,凝目瞧了片刻,轉遞給蘇陌葉道:“出去後将它交給息澤,種在歧南神宮中吧。”

蘇陌葉接過樹苗讷讷道:“沉晔若死,魂魄自然該歸于帝座重化爲影子,莫非帝座……”

東華點頭道:“我将它封在了此樹中。”頓了頓道,“連同小白化作阿蘭若的那半影子亦封在了此樹中。他二人,本該身死萬事滅,但世間萬事皆以常理推之,未免少了許多奇趣。将它們封印于此,千萬年後,它們是否能生出些造化,就再看天意了。”

身後乍然有烈焰焚空,不知何處傳來窸窣聲響,似琉璃碎裂,蒼何劍聞聲出鞘,頃刻化出千萬劍影,結成一個比護體仙障更爲牢固的劍障,牢牢護着劍障中的三人。

随着一聲堪比裂天的脆響,再睜眼時,已是梵音谷解憂泉中。

四面水壁的空心海子上,九重天的連三殿下從棋桌上探過頭來,居高臨下地同他們打招呼:“喲,三位英雄總算回來啦。”喜笑顔開朝着棋桌對面道,“他們毫發無損回來了,這局本座赢得真是毫無懸念,哈哈,給錢給錢。”棋桌上一個打瞌睡的腦袋登時豎起來,現出如花似玉的一張臉,目光轉到平安歸來的三位英雄身上,立刻怒指道:“小九怎麽了,爲何冰塊臉豎着出來小九卻是橫着出來,老子果然英明,早說了冰塊臉不如老子仁義,不曉得憐香惜玉!”蘇陌葉暈頭轉向朝海子上二位道:“拌嘴鬥舌确是樁奇趣,但二位可否暫歇一歇,先找個卧處讓我們躺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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