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無意識道:“啊,後來。”沉默了一陣,道:“後來姬蘅一直陪着他,我雖然委屈,但其實也想去陪他,你曉得那時候我總想待在他身邊,但我找不到一個合适的時機。再後來……我又抓傷了姬蘅,他将我關了起來,重霖看我可憐,将我放出來曬太陽,卻遇到了姬蘅的寵物索萦,它……它弄傷了我,我不小心掉進河裏,被司命救了,再再後來,他同姬蘅成親了,我就離開了九重天。”喃喃道,“都是些很無趣的事,想必你也聽得無趣吧?”
謝孤栦皺眉道:“那以來,他都沒有再同你說過什麽話嗎?而你就那樣離開了九重天?”
鳳九有些失神,輕聲道:“啊,是呢。”擡手從指縫中看着天幕景色,“司命說我這種,已當得上對帝君情深似海了,但其實情這個東西是什麽,深情又是怎麽一回事,我并不大清楚。雖然他無論什麽樣我都很喜歡,但比之他那樣尊崇地高高在上,要我希望的話,我卻甯願他不要那麽好。我希望他沒有住在太晨宮,不是帝君,這樣就隻有我一個人看到他的好,隻有我一個人喜歡他,我會對他很好很好。知鶴曾說她自幼同帝君在一起,同帝君之間的感情是我不能比的。我也知道有許多人喜歡他,但單論對他的感情,我想,所有人中,卻一定是我最喜歡他。”
謝孤栦歎息道:“你的心意,他過去不曾知曉,也許一生都不會知曉。”又道,“那時候他對你冷漠,你不傷心嗎?”
鳳九喃喃道:“怎麽會不傷心呢?但,終歸是我想和他在一起,爲了他将自己變成了一個寵物,所以被他徒看作一個寵物也是自然。寵物就是這樣的,有時候受寵,有時候不受寵。他對我稍冷漠一些我就傷心得什麽似的,可能是我在心裏并沒有将自己看作一個寵物。”
謝孤栦搖了搖頭道:“在他面前你已經足夠卑微了,爲了他舍棄了珍貴的毛皮、尊崇的身份、家人和朋友,若是報恩,這些也夠了。”
鳳九閉眼道:“舍棄這些,隻是爲了我的私欲,這同報恩卻不能混爲一談。”良久,又道,“你說得對,若帝君下界的是一個影子,這不失爲一個好時機,帝君既然瞞着衆仙,他在哪處異界我還是不要知道爲好。你不妨将我的影子也拿去,做成一個魂魄,投生到他所在之處。我希望這一次,我的影子可以代我好好地報恩,他有危險的時候就去救他,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
謝孤栦伸手牽過酒壺道:“他想要什麽都幫他得到……若是他未得到想要的,這場報恩依然不成呢?”
鳳九遠望着月光下靜寂的遠山道:“你不是說三十年後帝君會以本體投生到凡界?若此次仍不成,屆時我去求求司命,問清帝君他投生至何地何處人家。”輕聲道,“三十年,我想那時候我見到他,一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沒用吧。”
謝孤栦喝着酒溫聲道:“好,将你一半影子給我,無論這個恩是否報成,屆時我都告知你一聲。”
03.
月朦胧,鳥朦胧,鏡中景在一派朦胧中幻作一個青天白日,梵音谷中阿蘭若降生,後事在鏡中一一呈現。阿蘭若魂飛于思行河畔,鑄魂的影子重歸于幽冥司謝孤栦手中時,亭中沉晔踉跄而去,蘇陌葉未阻攔,他要去何處,他也未打探。
沉晔是個聰明人,想必已猜出他是帝君的影子,亦看出阿蘭若是鳳九的影子,兩個影子,他們的人生不過他人命途中一段可有可無的消遣,任誰被告知此事也未免受打擊。且,正如帝君所說,阿蘭若再不會回來了。而爲何她愛上沉晔,要救沉晔,無論沉晔想要什麽她都盡心讓他得到,蘇陌葉終于明白,因她出生便是爲他而來,她注定一生爲他。他不知沉晔想着什麽,他失神離開時面色十分痛苦,他不忍問。
沉晔離去,帝君也并未加以阻攔,毋甯說阻攔,帝君其時凝目隻瞧着鏡中,像并未注意到他。帝君蹙着眉,他不大清楚帝君神色中是否含着哀傷,他從未見過帝君這個模樣。
蘇陌葉想,一面鏡子,不過是個死物,卻照出各人悲愁。
須臾,鏡中現出謝孤栦再次踏入青丘,往生海畔與鳳九對坐而飲。
清風微涼,鳳九提壺斟酒道:“我的影子可有好好履她的職責?帝君的影子想要的東西,我的影子可否已幫他得到了?”
謝孤栦接過酒杯歎息道:“并沒有。他最想要的東西,她到死都不曾明白。這場報恩并未如我們所料有個終局。”
鳳九一頓:“她……死了?這麽說報恩又失敗了?看來不得不找個黃道吉日去求求司命。”
謝孤栦飲過一杯,取過酒壺自斟道:“此時再見帝君,你已不覺爲難了?”
一朵雨時花飄落鳳九指間,她垂頭清淡一笑:“心傷這個東西,時間長了,自然就淡了。我從前不信你,此時卻覺你說得對。屆時凡界相見,不過報恩二字。或許終有一日,我與他能在天庭相見,可能是在個什麽宴會上,他是難得赴宴的尊神,我是青丘的鳳九,而我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初見的小帝姬,我同他的前緣,不過就是我曾經那樣喜歡過他,而他從不知道罷了。”
東華一震,她第一次見他,是在琴堯山上,而他第一次見她,卻是在兩千多年後的往生海畔。她說終有一日,也許他們能在一個什麽宴上相會,她說得不錯,後來他們在她姑姑的婚宴上相見,她差點兒将一個花盆踢到他頭上。他令她傷心了許多年,但那時候,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做得像是第一次拜見他的一個小帝姬,聰明,活潑,漂亮。
妙華鏡已靜了有些時候,帝君卻遲遲未出聲。蘇陌葉道:“帝座。”帝君的目光不知放空在何處,仍未出聲。蘇陌葉上前一步,再道一聲:“帝座。”帝君像終于回過神來,看了他片刻,方道:“你第一次見小白,是什麽時候?”
蘇陌葉有些詫異,可能方才鏡中所現,鳳九的話令帝君傷懷,想起了什麽才問他這個。但這個問卻不好答,他遇着鳳九是在折顔上神的十裏桃林,且二人是私下裏得了個見面的機緣,并非世家正統的結交。若照實答了,說不準帝君以爲他對鳳九有什麽,這個不妥,若此時瞞了,倘往後帝君得知,說不準以爲他所以隐瞞乃因他的确對鳳九有什麽,也很不妥。踟蹰片刻,又覺得帝君他并未拘泥他們相見的形式,問的隻是時刻二字,遂謹慎道:“大約千年前罷,隻是無意中見了殿下一面罷了,帝座問這個,不知……”
東華的目光凝在懷中熟睡的鳳九面上,空出的手撫在鳳九睡得有些泛紅的臉旁,蹙眉道:“她若想要見你們,都可以很快見到,她喜歡我,想見到我,到太晨宮中做宮婢四百多年,我們卻沒一個照面的機緣,照理說,我們的相見不該如此困難,依你之見,這是爲何?”
蘇陌葉記得,鳳九當初同他訴這一段情時,用的是無緣兩個字。彼時他并未将這兩個字當真,他一向覺得,所謂無緣,應像他同阿蘭若這等郎有情妾無意的才叫無緣,而鳳九同帝君未曾嫁娶且各自屬意,隻是因世事難料有些蹉跎罷了,怎能叫無緣。然今日帝君這一問,卻讓他有些思索,斟酌道:“殿下曾道,許是同帝座無緣,但臣下以爲,不過是殿下因有些辛苦,爲放棄找的一個借口罷了,當不得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