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影中魂(9)

她的身影停在暗處,道:“我……”我了半天,沒我出個結果,見息澤沒有理她,半晌,聲音裏帶着一絲羞愧,前言不搭後語地道:“我剛才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本來挺開心的今晚上,就像沒有憂慮也沒有煩惱的小時候,其實這一陣,我本來都挺開心的。”

息澤看着她:“爲什麽現在不開心了?”

她收拾起慌張,強裝出鎮定:“近日你幫了我許多,我覺得你我的交情已擔得上朋友二字,或者我做了什麽令你有所誤會,但卻不是我的本意。我們雖有個夫妻之名,但這也并非你我的本意。我們就做個交心的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息澤淡聲道:“你覺得這樣好?”神色平靜地道,“那你剛才,是在想着誰?”

她想着誰?她自然誰也沒有想,她隻覺得方才自己撞邪了才會在那種事情上逞強。頭搖得像個撥浪鼓道:“我沒有想着誰,你别冤枉我。”她隻求他将這一段趕緊揭過,又補充道,“我聽說無執念、無妄心有許多好處。我從前不是這個樣,現在卻想變成這個樣,我不想有執念和妄心,也不想自己成爲他人的執念和妄心。我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息澤靜默地瞧着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全不見方才于優昙間肆意奔跑的天真,神色間含着難得一見的謹慎。果然,還是太快了。他有時候覺得她挺聰明,她卻挺笨,有時候覺得她挺笨,她又挺聰明。要放低她的戒心,看來隻能先順着她的意。

他目光停在她身上,片刻,道:“剛才隻是我餘毒未清,你在想什麽?”

鳳九傻了。

方才息澤親她,她自然想到,要麽是息澤又中了毒,要麽就是喜歡她才親她。她覺得他不能這麽倒黴,連着兩次都栽在毒這個字上頭,那自然是有些喜歡她,而她竟然親了回去,顯然是她腦袋被門夾了。

她鼓足勇氣,自以爲拿出一篇進退有禮又不傷息澤自尊的剖白,卻沒想到他隻是餘毒未清,或許自己将他親回去也是染了他身上的毒。果然還是個毒字。

息澤問她她在想什麽,一定是聽出來她覺得他喜歡她了,這個話一定是暗示她想多了,她的确想得太多了,思緒到此,一張臉立時慚愧得通紅,遮掩地幹笑道:“哦,原來是餘毒,我……我這個人心思細密,有時候是容易想得多些,你别見笑,哈哈……哈哈。不過你這個毒也着實厲害,十幾日了竟還有餘毒,不要緊吧?”

息澤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斟酌道:“蛟龍的毒,是要厲害些,倒不是很要緊。”

鳳九抵着牆角,一時也不曉得該再說些什麽,見息澤不再說話,氣氛尴尬,半天,道:“那這些天毒發時,你一定很難受吧?”

息澤淡定道:“嗯,都是靠忍。”

鳳九哦了一聲,巷中又是半刻沉默,沉默中她腦中升起一個疑問,想要忍住,最終沒有忍住,問道:“既然都是靠忍,那你……你方才爲什麽不忍?”

息澤坦誠地道:“忍多了不太好。”又道,“你說過我們是交心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幫個小忙我想你應該覺得沒什麽。”

鳳九不知爲何有點兒想發火,但息澤說得也有道理,而且此時發火就顯得自己氣量太小了,隻得繼續哈哈道:“我自然覺得沒有什麽,但反正你已經忍了那麽久了……”

息澤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因爲忍了很久,不用忍時才不需要忍了。”不待鳳九回應,捂着胸口皺眉做疼痛狀道,“方才跑得急,傷口似乎裂開了,有些疼,先回去。”

十幾日了還有餘毒,且傷口未愈,但息澤竟說不要緊。想來是诓她。鳳九本性中有時候頗愛操心,此時方才的尴尬一應皆忘,心中唯有一片憂慮,忙上前一步扶住息澤道:“我看你這個傷像是不大平穩,早曉得不出來也罷,趕緊回去,我讓人給你治治。”她擔憂地皺眉扶住息澤時,卻沒注意他嘴角噙着的一絲得逞的笑意。

茶茶尚滞留在歧南神宮,替她的小婢子長得一臉機靈相,但因年紀小,有些事終歸不如茶茶會拿捏。譬如息澤今夜宿在何處這個問題。

若是茶茶,約莫神不知鬼不覺往鳳九床上再添個瓷枕罷了。替她的小婢子卻謹慎,一闆一眼地請示鳳九:“殿下,今夜神君可是按往例仍宿在廂房中?東廂西廂殿下都曾爲神君備過一間,卻不知神君是想宿東廂還是西廂?”

其時息澤懶洋洋躺在鳳九的床上,藥師剛來探看過他身上的傷。

他身上原本沒什麽傷,沒想到鳳九大半夜還真能延請來藥師,見血的障眼法又障不了神仙的眼,于是挺幹脆地自發将胸口又弄出傷來,此時這個養傷,倒是養得名副其實了。

鳳九打着哈欠問息澤:“時候不早了,你想宿在東廂還是西廂?”

息澤的胸口纏着繃帶,閉着眼睛頭也沒擡,道:“我覺得我可能挪不動,今夜就宿在此處吧。”

鳳九上下眼皮直打架,打了個哈欠道:“也好,你今夜宿在此,我去東廂歇一歇。啊,需留個小厮在房中伺候,倘有什麽事也好差他來通傳我。”

息澤仍沒動,口中道:“小厮哪有知心好友照顧得周全。”狀似疑惑地看着她,輕聲道,“你不是說,我們是知心好友嗎?”

鳳九頭皮一麻,知心好友,這的确是她說出的話。但她說出這個話時,是拿小燕壯士做的參照。小燕也是她的知心好友,常陪她吃酒談心,雖然沒什麽文化,卻一直在嘗試着變得有文化。但息澤這個知心好友,簡直就是她的大爺。

她無奈地撓了撓頭,挫敗道:“好罷,但今夜若再毒發,你需忍着。”又偏頭吩咐小婢子,指着床前的六扇屏風道,“在屏風外頭替我搭個小榻。”

鳳九愛心軟,又容易被激出母愛,倘今夜她的母性情懷一直綿延,說不準不消息澤提,她就颠颠地留下來親自看顧她。可歎息澤無意的一親,親得她一顆被母愛浸泡得柔軟的小心肝刹時掉進個冰窟窿。

息澤反思得沒錯,他那一步,确是有些快了。幸而後頭神來一筆,算救回半個場子。

息澤暫宿在鳳九院中養傷的這幾日,每每她有走出院門去做個别的事的打算,他就有傷勢要複發的征兆。作爲知心好友,她自然什麽别的也不能做,隻能整天寸步不離地守着他。

所幸守着息澤并不無趣,還讓她長了一些見識。

譬如飲茶,她原以爲東華那種煮個茶喜用黑釉盞的已算是種講究,跟着息澤才曉得,此種講究是個窮講究,飲茶的情趣高曠,在于天地合一,就地取材八個字。

正待初夏,院中開了幾蓬蓮花,息澤令她尋幾個荷花盞,将幾味粗茶擱在花心裏盛着,待入夜後花苞合起來,将納于其中的茶葉一熏,次日取些山泉水再将這些茶随意一烹,即便拿個大茶缸子喝,入口也是天然妙味,自有諧趣。

再譬如院中盛開的花木,她從前隻曉得,瞧着入眼的可折一兩枝插瓶玩賞,從未聽過還有盆玩一說。息澤卻是有閑情,尋來寬碗做盆,覆上泥沙,在園中花叢裏挑選嫩枝植入泥沙中,點綴以靈璧石,稀疏雜以小花穗,就是一盆意态風流的山水小景。剩下的花枝他偶爾還會編個蝴蝶或是兔子給她。

偶爾他們也殺殺棋,她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他卻并不一味赢她,時不時也讓她赢一兩局過把瘾,但這個讓字又做得很有學問,讓得知情知趣,不顯山不露水。

她睡不着時,他會隔着屏風給她念書,他聲音低沉,放輕柔時就如拂面的微風,很快就讓她睡過去。每每此時,她就覺得有個有文化的知心好友是多麽難得,她都可以想象,倘若小燕給她念書,書中一定有一半字不認得要請教她,隻能越念越令她精神。

越是相處,她越覺得息澤是個妙人,同他這麽處着,時光竟逝若急流,過得有些不知朝夕了。

這日她心血來潮,親去廚房替息澤備藥湯,回廊上隔着一叢嫩竹,兩個小婢在嫩竹後頭說私房話,絮絮的私語無意間飄進她的耳朵:“我就說神君其實對咱們殿下用情深,聽說女兒節那夜,滿城的花海就是神君的手筆,想必是将殿下打動了,自那日後殿下同神君關在房中日夜相守,算來已有六日,呀——說不準咱們府中很快便能添個小殿下了,你說我們要不要現在就做些小衣裳小褲子備着,屆時托一托茶茶姊姊帶給小殿下,想着小殿下穿着咱們做的小衣裳在院子裏頭撲蝴蝶,不覺開心嘛,神君他務必動作要快些啊——”

鳳九腳底下一滑,差一點兒就栽進旁邊的魚塘,幸虧眼明手快扶住了圍欄。但經這麽一提點,她恍然自己原已陪着息澤折騰了六日。她從來是個坐不住的,此番竟能在區區鬥室中一困就是六天……她由衷地感到震驚。再聽這兩個小婢說息澤對她用情頗深,還盼着他二人閉門造個小殿下出來,她就有些哭笑不得,一路抽着嘴角去了廚中。

待端了藥湯回房,本想将這個話當個趣聞同息澤一提,敞亮的正房中,卻不見他的人影,倒是靠窗的長桌上留了張字條。

字條上筆走銀鈎,頗有氣勢,說要出門一趟,今日或明日回來。出門做什麽,他卻沒有細說。

第十二節

01.

鳳九幼時上的族學,學中駁雜,什麽都教,因此她學過佛,亦修過道。她認爲,道這個字最要緊是講個調和,譬如有天就有地,這是種調和。有男就有女,這也是種調和。息澤走了蘇陌葉回來了,這還是一種調和。

陌少突然出現在湖中亭時,鳳九正攀着桅欄,有一搭沒一搭地喂魚。

聽見身後有響動,漫不經心回頭,看清蘇陌葉的模樣時,一個哆嗦差點兒從桅欄上摔趴下去。

西海第一風雅第一風流的蘇陌葉蘇二皇子,此時正散着發絲赤紅着雙眼,修長的玉手裏頭一個大茶缸子,豪放地朝自己猛灌涼茶。

片刻寂靜,鳳九掐了自己一把,确定此時并非做夢,湊過去疑惑地道:“陌少你這副形容,難道是昨夜闖了哪家姑娘的香閨,被姑娘她爹拿根棒子打出來了?”

蘇陌葉撩下茶缸,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飽含悲憤:“息澤邀我至神宮助他打件法器,正要緊的時刻,你讓茶茶送什麽糖狐狸,他接到那個鬼東西,二話不說将後頭諸事全抛給我,下山後就再沒回來過。我累得很,此時手腳都是僵的,臉也是僵的。”

看她面上吃驚,歎了口氣道:“我說這個話也并非怪罪你,但你需體諒,今日我這個形容是連着七八日大耗仙力且未曾合眼的形容,此時還有口氣能同你說長道短,着實西海福蔭,還需算上我命硬。”

鳳九方才有一愣,同愧疚其實無甚幹系,隻爲感歎息澤的報恩心切。此時眼中影入陌少頹廢的面容,心中莫名地燃起同情,寬慰他道:“你看,息澤他是個知恩的人,你施了這樣大的恩給他,待這件法器制成功,他不曉得會怎麽來報答你,想想都讓人激動。”話到此處,果然有些激動,動容地道:“不過,陌少你并不缺寶物,也不愛美人,我猜,他必定會選一種更有情誼更值得珍重的報恩法,譬如說親自下廚做一桌小宴款待于你……”

帝君的廚藝,是一個很玄且很危險的東西。連宋的唏噓言猶在耳。陌少手裏的茶缸子不禁一抖,道:“他若想不起來報答,你千萬不要提醒他。”瞧鳳九面露疑惑,木着一張臉補充道,“因日行一善乃是我們西海的家規,要的就是不求回報這四個字,施恩若還望報,卻是落了下乘,會被族人瞧不起。”

鳳九頓時了悟,眼中流露出激賞神色。陌少咳了一聲,趕緊将話題一撥,道:“此事便不議了,我今次回來,一爲去王宮取個東西,二來其實也是問一問你,沉晔處,這幾日可有什麽不妥當?”

什麽叫妥當,什麽叫不妥當。鳳九沉思着這個問題。沉晔近幾日安靜地困在孟春院中,安靜得若非陌少提醒,她都快忘了她府中還住着這麽一尊大神,她的概念中,這個就叫作妥當。但她不曉得這是不是陌少想要的妥當,含糊地道:“他沒來惹我,應該算是妥當。”

陌少笑了一聲,神色間卻不見什麽笑意,當然要從他此時這張臉上看出笑意來着實也有點困難,道:“他原本就不會先來招惹你。從前對阿蘭若是如此,此時對你也理當如此。”

這卻勾起了鳳九一些好奇,道:“我也聽過一些傳聞,說沉晔後來曾爲阿蘭若一劍斬三季,這個傳聞還傳得挺廣的,可見出他對阿蘭若的情分。但萬事皆有因果,我覺得,這情分總不至于阿蘭若仙去後才憑空而生罷,上回你将他二人的過往同我講了一半,今日不妨講講另一半?”

蘇陌葉半靠着椅背,遠目湖中田田的荷葉,道:“另一半嘛?我曉得的也不多,有影的事,不過一兩件罷了。”又道,“上回我講到何處?可是沉晔曉得給自己的信是阿蘭若執筆,勃然大怒,去她的書房同她說了些決絕話?”

鳳九唏噓道:“陌路,仇人,死敵,他說他們之間隻有這種可能。”

陌少冷笑道:“他該畢生謹記這句話,畢生奉守這句話。這對阿蘭若來說,才是一件幸事。”

亭中一時沉默,良久,蘇陌葉輕聲道:“阿蘭若她,有一種氣度,在壽不過千的靈物中,是我生平僅見最爲從容潇灑。”

阿蘭若的潇灑,在與沉晔的書房一别後,可見出一二來。若旁的女子,被心上意中之人說了如許重話,雖不緻日日以淚洗面,頹在閨中三四日卻是尋常。

但阿蘭若的行止,卻像是那日書房中事并未發生。

不用再變着法兒關懷沉晔,她的日子倒過得越發清閑起來,除開常例的習字聽戲之類,适逢宗學裏頭教射禦的夫子回家探親,她還去宗學中頂替這位夫子,教了幾日射禦。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同悶在孟春院中的沉晔相安無事。

近日因她在宗學代教,時常偶遇袖一卷書行色匆匆的文恬。文恬正應了她這個名字,性子恬淡,下學後也不愛與同僚閑逛,日子過得一闆一眼。她前幾日有些對不住文恬,料想她成日紮在書堆中,回家估摸也是對燈枯坐,必定乏悶,偶爾碰到她時,便令廚中多備雙筷子,将文恬領回去一道用個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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