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影中魂(2)

青年臉上是天生的冷倨,微微蹙眉:“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一起長大的妹妹,即使做錯了事,有一線生機,又如何能不救?”

少女愣了愣,眼中透出笑意:“你說得很好。”輕聲道,“你還記得嗎?雖然不同你和橘諾一起長大,我也是你的妹妹,你小時候說過我很髒,被蛇養大,啃腐殖草皮,身體裏流的東西不幹淨。我送過你生辰賀禮,被你扔了。”

年輕的神官長有片刻沉默:“我記得你,相裏阿蘭若。”

少女彎了彎嘴角,突然貼近他的耳廓:“我猜,你還沒有找出将白額虎關回去的法門?”

猛虎似乎終于适應了眼盲的疼痛,懂得聽音辨位,狂吼一聲,利爪掃來。青年攬住浮空的少女緊退數步,方立穩時卻見少女指間憑空變出一截斷裂的刀刃,長袖揚起,趁勢握住他的左手十指交纏,刀刃同時刺破兩人手掌,鮮血湧出。

青年的神情微震,兩人幾乎是憑本能躲避猛虎的攻勢,十指仍交纏緊握,騰挪之間,少女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定地含着笑:“世說神官之血有化污淨穢之能,今日承神官大人的恩澤,不知我的血是不是會幹淨許多?”

兩人的血混在一處,順着相合的掌心蜿蜒而下,血腥氣飄散在空中,青年神色不明,卻并沒有抽回自己的手:“激怒我有什麽意思?你并非這種時刻計較這種事情的人。”

少女目光蕩在周圍,漫不經心:“白活了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不是這種人。”瞄見此時二人已閃避至端立的長刀附近,神情一肅,順着風勢一掌将青年推開,續足力道朝着長刀振翼而去。青年亦振開羽翼急速追上去,卻被刀身忽然爆出的紅光阻擋在外。

紅光中少女方才刺破的右手穩穩握在聖刀的刀刃上,舊傷添新傷,鮮血朝着刀身源源不斷湧入。白額虎忽然住了攻勢,餍足地低嘯一聲。少女臉色蒼白,面上卻露出戲谑,朝着突然乖順的猛虎道:“乖,這些血也夠你喝一陣了,貪玩也要有個度,快回來。”猛虎搖頭擺尾,果然漸沒入刀身,因吸入的血中還含有神官化污淨穢之血,靈力十足,一入刀身便被封印。

紅光消逝,猛虎快攻時萦繞刀身的黑氣也消隐不見,端立的聖刀仿佛失了支撐,頹然倒下。

橘諾颠颠倒倒躲在沉晔身後,沉晔瞧着橫卧于地的長刀,阿蘭若從長刀後頭轉到前面來,蹒跚了一步,沒事兒人一樣撐住,随手撕下一條袖邊,将傷得見骨的右手随意一纏,打了個結。

觀刑台上諸位撿起掉了一地的下巴,看樣子關于這精彩的變故着實有滿腹言語想要傾訴,但爲人臣子講究一個孝順,不得不顧及上君的怒火,壓抑住這種熱情。

上君明面上一副高深莫測,内裏估摸快氣暈了。他想宰橘諾不是一天兩天,終于得償夙願,誤打誤撞沉晔卻來劫法場。他估摸對白額虎寄予厚望,望它能一并把沉晔也宰了,神官長替九重天履監察上君之職,沉晔爲人過于傲岸又剛直,也是他心中一根刺,孰料半途卻殺出個阿蘭若,真是什麽樣的運氣。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待要何去何從,諸位此時自然要等候上君的發落。

上君寒着臉色,威嚴地一掃刑台,啓開尊口下出一個深思熟慮的結論。橘諾公主死罪既逃,活罪卻不可免,罰出宗室貶爲庶民,永不得入王都。神官長沉晔救人雖未違祖法,卻是本着私情,擔着監察之職,事及自身卻徇私至此,有辱聖職,即日向九天回禀,将其驅逐出歧南神宮,亦貶爲一介庶民永不得入王都。至于阿蘭若,身爲一個公主光天化日下大鬧刑場有失體統,判一個罰俸思過。

上君慮得周全,倘哪天王宮中死了個公主抑或神宮裏死了個神官長,着實是樁天大的事。但族裏若莫名死了兩個庶民,卻實在不足爲道。

不死已是大幸,橘諾最後一次照着公主的做派拜了個大禮,沉晔垂着眼睫面上沒有什麽表情,阿蘭若卻向着上君,臉上含着一個戲谑:“今日女兒爲了姐妹親情如此英勇,原本還指望得父君一聲贊,這個俸祿罰得卻沒道理。”不及上君道一聲放肆,又道,“再則關乎神官長大人,前幾日息澤傳給女兒一封信,信裏頭請神官長大人打一面琉璃鏡,待九天仙使到谷中來時,好托帶給天上的太子殿下做生辰禮。說起來這也是他不像話,早先去天上面見聖顔時,同太子殿下吹噓過一兩句沉晔大人制鏡的本領,卻不想就此被太子殿下放在了心上。”無奈狀道,“息澤令我将沉晔大人請入府中潛心制鏡,但此番父君既令他永不得入王都,父君的聖令自然一等一威嚴不可違背,但夫訓也是不可違的一件事,所以我也有些疑惑,是不是将府邸搬到王都外頭去好些?還有些疑惑,搬府這個錢從哪裏出好些?”

上君揉着額角道:“息澤愛卿果真有來信?信在何處?”

阿蘭若面不改色道:“果真有來信,但這個信此時卻沒在身上,不過來信時師父他老人家也在,”瞟了眼上君座旁,“母妃也恰過來探看我,他們都瞧見了。因信裏頭提了幾句制琉璃鏡有些材料需我備好,我不大懂,還将信遞給師父請他指教過兩句。”

上君目光如炬向蘇陌葉,倒血黴的陌少抽搐着嘴角點了點頭:“正是,但我并非比翼鳥族,有些材料亦不大懂,就将信又遞給君後請她瞧了瞧。”

君後救侄兒心切,亦點了點頭。

上君沉思半晌,判爲國庫着想,阿蘭若無須遷府,沉晔以戴罪之身入阿蘭若府制鏡,鏡未成不得出府,鏡成須即刻離都。

這個事情,就這麽了了。

曲終收場,侍衛們寬容,未即刻收押橘諾,容她跪在地上幫沉晔清理傷口。靈梳台上空空蕩蕩,紅衣的少女沒有離開的意思,面色是失血過多的蒼白,卻悠閑地溜達着步子走過去,半蹲在一對苦命鴛鴦跟前,和橘諾四目相對。

半晌,咧出個冷意十足的諷笑:“真是對可歎又可敬的未婚夫妻。不過,從今天開始,你們沒什麽關系了,記得要離他遠些。”将受傷的右手搭在沉晔的肩上,“他是我救回來的,就是我的了。”

橘諾含淚恨聲:“沉晔不是你的,我自知如今配不上他,但你也不配。”

靈梳台巍峨在上,陣風散後台邊聚起幾朵翩翩的浮雲,紅衣少女像是心情愉快,踱步到台沿,伸手握進雲中:“世間事飄忽不定者多,萬事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緣,随不了緣者便随時勢。你看,如今這個時勢,是在何處呢?”

神官原本沉淡的眸色中,有一些東西緩慢凍結,狀似寒冰。

茶涼故事停,瞧得出回憶阿蘭若一次就讓陌少他傷一次。

鳳九識大體地替陌少換上一盞新茶,待其緩過神來,委婉地拈出心中一個疑問:“情這個東西,譬如天上的子母樹一樹生百果,我自曉得個個該有個個的不同。但阿蘭若此時既已嫁了息澤,對沉晔生出的這個情果,是否有些不妥當?”她近日同息澤處得多些,自覺算個熟人,難免爲息澤抱一抱屈。

陌少道:“她同息澤與其說是夫妻,不如說一對忘年友。比翼鳥這些地仙,在我們看來朝生夕死何其的脆弱,似乎更耽于享樂,但息澤卻比谷外的些許神仙還要無欲無求些,他對阿蘭若,倒比我更擔得上師父這個名頭。”

鳳九一言不發了半日,道:“你說的是那位……前頭和橘諾嫦棣各有糾纏,近日不曉得爲何又對我頗有示好的……息澤神君?”

陌少咳嗽一聲道:“這個嘛,此地既是被重造出來的,興許出了一些差錯,令神君他性情變化了一二也說不準,咳,從前……從前息澤神君他确然最是無欲無求的。”

鳳九忍住了問陌少一句有無法子可将神君他變回從前那個性情,将話題轉到一樁她更爲好奇之事上,道:“既然阿蘭若和沉晔後來有許多糾纏,那時她救了他,他是不是有點喜歡上她了?”

蘇陌葉遠目窗外:“比翼鳥一族将貞潔兩個字看得重,傾畫夫人一身侍二夫,沉晔其實不贊同,三姐妹間隻橘諾一人得他偶爾青眼,傾畫改嫁給上君後生下的阿蘭若和嫦棣,他都看不太上,其中又尤數阿蘭若排在他最看不上的名冊之首。”

鳳九訝道:“但是她救了他,這不是一種需以身相報的大恩嗎?”

陌少冷道:“沉晔冷淡自傲,在他看來,他從前瞧不起阿蘭若,辱了她,她将他要到府中如同要一件玩物,不過是要囚禁報複他罷了,說他因感激而喜歡她,不如說他那時其實有些恨她。”良久,又道,“我有時想起阿蘭若的那句話,無論爲仙爲人,需随心随緣随勢,她将此語參悟得透徹,但她的心或許在沉晔那裏,緣和勢,卻并不在沉晔那裏。”

一席話聽得鳳九頗唏噓。

第八節

01.

蘇陌葉潤了口茶入嗓,道:“你略想想,若願幫我這個忙,勞茶茶給我傳個信。”

天陰有雨,小雨淅瀝下了一個時辰零三刻。未時末刻,有信自前府來,陌少斜倚窗欄,聽雨煮茶,拎着信角兒将信紙懶懶在眼前攤開,瞧着紙片上鳳九幾個答允的墨字,臉上浮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

此境到底是誰造出,蘇陌葉曾疑過沉晔,但此君待鳳九扮的阿蘭若在行止間同從前并無什麽大分别,若果真是沉晔所造,按他在阿蘭若往生後的形容,能重得回她,即便是個假的,也該如珠如寶地珍重着,這麽一副不痛不癢漠不關心的神态,倒是耐人尋味。

再則帝君已有幾日不見,他老人家的行蹤雖向來不可捉摸,但消失得如此徹底,卻并非一件常事。帝君在謀什麽大事陌少自覺不敢妄論。近幾日帝君似乎用他用得趁手,時常在他肩上排一些重任,晚一日曉得帝君的謀劃,算是落幾天心安少幾天頭疼。

他私心盼帝君他最好消失得更久一些無妨。

另一廂,自打送出信後,鳳九就很惆怅。

在陌少的回憶中,阿蘭若空手握白刃握得何等的雲淡風輕,撕袖子又撕得何等的潇灑意氣。鳳九尋了把同傳說中的聖刀有幾分形似的砍柴刀,在手上比了比,刀未下頭皮先麻了一層,又演練了一遍單手撕袖子做綁帶的場景,手都紅了袖子卻連個邊角也沒損。

鳳九覺得,阿蘭若是真豪傑,但她是真糾結。那麽,若是提前把血放出來,拿個口袋盛着,待她上靈梳台救人時,啪一聲直接将血包扔到刀身上,這樣行不行呢?會不會顯得很突兀呢?

她日思夜想,自覺憔悴。

橘諾的大刑定在四月初七。

四月初二,鳳九夜觀星象,噓聲歎氣,三垣二十八宿散落長天,太微垣中見得月暈,她的星相學雖隻學得個囫囵,大約也曉得此乃是赦罪之兆,略放寬心。

心寬後忽省得陌少這篇戲本子裏,息澤神君亦是個重角色,從前乃是因他沒有下山,由得阿蘭若在上君跟前胡亂編派,但此回息澤時時在上君跟前晃蕩,編胡話前,她是否需先同他知會一聲?

息澤神君,他近日是在何處來着?

正沉思間,忽然遙見得天邊乍現一道銀藍的光陣,鳳九早曉得這個世界有邊有界,天邊自然也不會是真正的天邊,瞧這個方向,像是白露林旁的水月潭。

水月潭于原來的梵音谷而言,是唯有女君得以前去泡溫泉的禁地,此境中的水月潭,卻是連王族也不能涉足之所,愈加的神秘。陌少提過一兩句,說水月潭就像是連着現世與新創之世的一個通道,既不循現世的法則,也不遵新創這個世界的法則束縛,是個險地,亦是個混亂之地。

既然是這樣的地方,此時卻陡現光陣,雖隻那麽一瞬,亦大不尋常。陌少有句話點評鳳九點評得中肯:好奇心甚重。一個無聲訣撚起,不過頃刻,這個好奇心甚重的少女已端立在白露林裏水潭中間的一塊巨石上。

剛站穩,不及将四周瞟上一眼,聽聞背後蚊子哼哼的一個聲兒:“姑娘,姑娘,你擋着我了,麻煩站開些。”

鳳九吓一跳,回頭一望,幾步外傘大的蓮葉結成一串,似盾牌般豎立在水潭旁,翠綠翠綠的極爲紮眼且刺眼。提醒她的聲兒就是從那後頭傳來。

鳳九幾步過去,揭開其中一張蓮葉。葉子後頭出現一張小童的臉,驚歎地和她對視了片刻,立刻往旁邊讓了讓,羞赧道:“方才沒有瞧見是這麽漂亮的一個姊姊,來來你坐我旁邊,最近這一排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幸虧我人長得小可以給你挪個位置出來……”

鳳九其實沒有搞懂這是在做什麽,但一看有位置,本着一種占便宜的心态,順其自然地就坐了。左右綿延一望,果然都擠滿了小童,每個人手裏頭皆扶立着個荷葉柄擋着自己,虔誠地望着高空。

鳳九伸手彈了彈眼前的荷葉:“你們立這個是做什麽?”

身邊的小童子極爲熱心道:“這個嘛,這是一種隐蔽,潭裏栖息的一尾猛蛟老爺正同一個厲害神仙打架,打得可好看了,我們阖族的小魚精都跑出來看熱鬧,撐個荷葉免得被猛蛟老爺注意到,呵呵……”

鳳九抽了抽嘴角,猛蛟老爺它直到現在也沒有注意到這個紮眼的荷葉陣真是太不容易了,心中對方才所見的光陣因何而來有了個譜,誠懇求教道:“不知在此收蛟的卻是哪位神君?這尾猛蛟……猛蛟老爺又是犯了什麽樣的大錯?”

小童子遞給鳳九一把煮毛豆,挨着她又坐近一些,手指朝着前頭的水月潭一比畫道:“是這樣的,這個潭底有一個儲着許多靈氣的冰棺,冰棺裏頭睡了一個美人,我在下面玩的時候都看到過。冰棺裏的靈氣有時候會流出來,就引來了住在水潭另一頭的猛蛟老爺,因爲護衛這口冰棺的法術施得很高超,猛蛟老爺起先隻敢躲在周圍分食一些跑出來的靈氣,後頭覺得不過瘾,就想打破冰棺将靈氣全部放出來。那天猛蛟老爺不行運,撞冰棺的時候正好被這個厲害的神仙路過遇到,就同它打了起來,已經打了兩天了。他們現在可能是在更前頭些的水裏頭打所以看不到,一會兒還會冒出來的。我們先休息一會兒,吃點兒煮花生和煮毛豆……”說着又遞給鳳九一把毛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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