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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步确定了移屍的行爲,我們更加信心滿滿。通過系統的屍體檢驗,我們有把握明确死者的死因,從而确定案件的性質,以便于指導下一步偵查工作。
鐵路公安處沒有自己的屍體解剖室,一般情況下,是使用龍番市公安局屍體解剖室。
屍體剛被擡到解剖台上,我們就用肛門溫度計測量了屍體的屍溫。
“有問題啊。”我說。
“什麽問題?”師兄說道。
“氣象台查了嗎?”我問,“昨晚幾點鍾開始下雪的?”
“今天淩晨3點。”師兄說,“一直下到5點多,都很大。”
“5點鍾,老八發現屍體的時候,身邊就沒有腳印。”我說,“說明屍體是在淩晨3點開始下雪之前就挪到鐵軌上的。”
師兄點頭。
我說:“而屍體挪到鐵軌上的時候,屍僵已經很僵硬了,即便是雙肘支撐着身體,都沒有因爲重力作用而改變屍體姿态。”
師兄繼續點頭聆聽。
我接着說:“死者屍僵僵硬,按照屍僵産生的規律,應該是死了12小時左右。也就是說,根據屍僵和現場的情況,死者應該是在淩晨3點之前12個小時死亡的。”
“昨天下午3點鍾左右死亡的。”韓亮展示了他的數學才華。
我說:“現在是早晨9點,也就是說,根據屍僵狀态,死者應該是死亡了18個小時。”
“嗯,昨天下午3點到現在,18個小時。”韓亮說。
我一邊看溫度計,一邊說,“天寒地凍的季節,屍體溫度下降更快,所以計算出來的死亡時間要乘以0.7。如果死者死亡18個小時,那麽屍體溫度要下降18攝氏度才對。”
“這個我會算。”韓亮翻了翻眼睛,說,“春秋季節,屍體前10個小時每個小時下降1攝氏度,之後每個小時下降0.5攝氏度。如果屍溫是19攝氏度,比正常人下降了18攝氏度的話,應該是死後26個小時。26乘以0.7,約等于18個小時。”
“可是,我們測得的屍體溫度,是23攝氏度。”我說,“隻下降了14攝氏度,春秋天,這樣的死亡時間應該是18個小時,而冬天應該就是12個小時多。”
“也就是說,屍體溫度下降的速度,比屍僵測定的時間要慢6個多小時。”韓亮說,“那就有矛盾了。如果死者是12個小時前才死亡的話,那麽淩晨3點之前移送到鐵軌上的時候,屍僵還沒在大關節形成,不會以那樣的姿勢保持下來。”
我狠狠地點了點頭。
“一般死亡時間會有誤差,但是不會有6個多小時的誤差啊。”師兄說。
“哎,辦案件,還是要抓大放小。”我說,“有矛盾也很正常,不能影響我們其他的工作。”
“可是,這矛盾得有合理解釋啊。”韓亮說。
我說:“未知的情況很多,不好推測,但是合理解釋有很多。比如,屍體死亡後,一直存在一個溫暖的環境。”
“有道理。”師兄說,“不過,我們中部省份,幾乎都沒有暖氣,這個天氣,室内溫度達不到春秋季節的20攝氏度左右啊。這6個小時的誤差,而且還确定在淩晨3點之前就移動屍體,移動屍體之前,屍僵還完全形成了,這還是不好解釋啊。”
“不管了,還有許多要做的工作。”我說,“現在首要的事情,不是解釋死亡時間的疑點,而是确定死亡原因和個體識别。”
死者全身幾乎赤裸,所以沒有任何可以作爲身份識别的物件。就連那僅存的一件内褲,也沒有任何商标品牌,實在毫無抓手去查。
我們沒有放棄,在屍表皮膚上仔細檢查,希望能夠發現一些可以作爲身份識别的特征。同時,也在尋找屍表上的損傷。
“死者的右腰部有疤痕!”師兄叫道。
死者的皮膚很好,也不是疤痕體質,他右側腰部的疤痕若隐若現,隐藏在皮紋裏。要不是師兄眼尖,還真有可能被遺漏掉。
“腰部切口?”我沉吟道,腦子裏翻過各種各樣的手術術式,“什麽手術,是在腰部切開的?腎髒?”
“一會兒打開腹腔不就知道了嗎?”師兄簡單粗暴。
我點點頭,繼續檢查屍表。屍體表面幾乎看不出任何損傷。尤其是頸部、口鼻這些容易遭受暴力的部位,完全看不到任何損傷。唯一的損傷,就是死者的雙手手指。
死者雙手手指的指尖,無一例外地都破了皮。但是因爲天氣寒冷,并沒有看到出血。創面白森森的,露着裏面淡淡的血絲。甚至有兩三根手指的指甲都沒了,鮮紅色的甲床暴露在外。
“看起來,這些創口很新鮮。”師兄說。
“看起來,這些創口被人擦拭處理過。因爲人死了,天又冷,所以出現了這種白森森的恐怖模樣。”我說。
“會不會有别的可能?”林濤說。
我和師兄充滿期待地看着林濤。
林濤說:“我小時候聽我媽說,有種鬼專門咬人的手指。我們有個鄰居,那時候隻要一進蚊帳準備睡覺,手指就全破了。第二天剛愈合,晚上又破了。後來那個鄰居的媽媽在家裏請了佛像,就好了。”
“哼!”我和師兄異口同聲地鄙視道。
“真的!”林濤瞪着大眼睛說。
我根本不理林濤,說:“這損傷還真是要注意。雖然損傷輕微,不至于緻死,但是形成機制還真是不好說。”
“會不會是兇手知道我們通過觀察甲床青紫情況來判斷死者有無窒息過程,所以故意破壞了手指尖端?”師兄猜道。
我搖搖頭,說:“甲床都還在,損傷的隻是指尖。”
“那就很奇怪了。”
“而且,窒息也是不存在的。”我指着屍體,說,“機械性窒息有九種方式:缢死、勒死、捂死、哽死、悶死、扼死、溺死、體位性窒息和胸腹腔受壓。從屍體的表象看,除了哽死和悶死,其他都可以排除了。”
“屍體沒有明顯窒息征象。”師兄說,“甲床正常,口唇正常,眼睑蒼白,顯然也不是哽死和悶死。”
“我迫不及待了。”說完,我拿刀劃開了死者的胸腹腔。
切開死者的肋軟骨,拿掉胸骨,掀開腹部的大網膜,死者整個胸腹腔完全暴露在我們的眼前。整體感覺,就是很正常。
一來,排列正常,并沒有明顯的髒器畸形錯位;二來,外表正常,沒有任何破裂,胸腹腔内也沒有任何積血和積液。
“看起來,不像外傷緻死啊,也沒有窒息征象。”師兄有些慌亂。
百分之九十九的屍體,在解剖開後,法醫心裏就對死因有了數。可是,對這具屍體的死因,至少到目前爲止,我們還一點兒數也沒有。
我沒有急于掏出死者的内髒,而是對頸部進行了細緻的解剖分離,結果和預計的一樣,死者的頸部沒有遭受過任何外力作用,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我又和師兄一起對屍體開了顱,整個顱腦,也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了。
“這……這是怎麽回事?”師兄打開死者的心包,取出心髒仔細觀察,“猝死也不像啊,一般猝死都是心血管疾病引起的,可是這個人的心髒看起來非常正常啊,連肥大、脂肪浸潤都沒有。”
雖然很多疾病會導緻人體的死亡,需要法醫組織病理學檢驗來确證,但是通常這樣的屍體,内髒都會有多多少少的變化,比如心髒變大,心壁變厚,等等,都是可以肉眼有所發現,并可以對疾病進行預測的。
我的心裏也在打鼓,用手探了探死者的頸椎,看是否爲頸部剪切力導緻頸髓損傷死亡,但是頸椎也是完好無損的。
“從大體上看,我們是沒有找到死因。”我說,“人的死亡,無外乎六種可能。一,疾病,包括衰老死亡,可是死者看起來隻有三四十歲,保養良好,内髒器官正常;二,中毒,死者食道無嘔吐物,也沒有常見毒物中毒的屍斑、出血點、瞳孔等變化;三,窒息,剛才已經排除了;四,外傷,也一樣可以排除;五,電擊死,屍體身上沒有電流斑,不符合;六,高低溫,我們在現場就基本意見一緻,不符合凍死的特征。”
“一個都不符合。”師兄歎了口氣。
我說:“别急,也有可能是一些特殊的毒物中毒,或者是一些肉眼無法觀察的疾病導緻死亡。别忘了,我們還有很多輔助的手段。”
“那我們倆就取内髒吧,一方面送去進行毒物檢驗,一方面送到方俊傑科長那裏進行法醫組織病理學檢驗。”師兄說。
我點點頭,開始按照摘取内髒的程序和術式對死者的每一個髒器進行提取。
提取到腎的時候,我在死者左側的腎窩裏摸來摸去,傻了眼,說:“左邊沒腎!死者少一個腎!”
“啊?!會不會是偷器官的人幹的?!”林濤叫道。
“傻啊你。”我說,“科普了這麽多年,還來說偷器官的梗?再說了,偷器官可以不留創口?隔空取物?”
“不是有疤痕嗎?”林濤說,“不對,疤痕是長好了。”
我笑着搖搖頭,說:“這個疤痕,針眼都看不清了,應該是三年前的事情啦。難道這個人賣過腎?”
師兄說:“不對啊,疤痕明明是在右側好嗎?可是丢失的是左腎啊!哪有取左腎卻在右邊開刀口的道理?”
我愣了半天,又伸手探進死者的腹腔裏掏來掏去,說:“沒有任何手術縫線、結紮的痕迹。這個人天生就是獨腎!”
“那右邊的刀口?”師兄說完,取出了右側的腎髒。
右側的腎髒上有明顯的縫合後愈合的疤痕,甚至還可以看到一點點沒有被完全吸收掉的縫線。
“果真如此。”我長舒一口氣,說,“右側的疤痕是做腎髒手術的。這是一個獨腎人,可惜僅有的腎髒上也長了瘤子,沒有辦法,不能簡單切除,隻能進行腎髒腫瘤分離手術了。”
“什麽意思?爲什麽不能簡單切除?”林濤問。
“腎髒位置太深,如果是惡性腫瘤,沒辦法清除幹淨。”我說,“對正常人來說,最好的方法就是切除一顆腎,另一邊的腎髒一樣可以維持身體功能。但是作爲獨腎人,他不能把僅有的腎切掉,也不能殘留惡性腫瘤,所以,隻有進行腎髒離體手術。從這愈合的疤痕看,就是腎髒離體,切除腫瘤後,又接回去的疤痕。”
“現在醫學這麽發達了?”林濤歎道,“器官拿下來裝上去就跟玩兒似的。”
“可不像玩兒似的。”我說,“據我所知,這樣的手術,隻有那麽一兩家醫院能做,成功案例也不多。”
“這個人等于是劫後餘生啊,可惜餘生再遭劫。”林濤說,“可惜了,可惜了。”
“我看到的,可不僅僅是可惜。”我神秘一笑,“既然有這麽好的一個個體識别方法,爲什麽不馬上派人去搞清楚死者的身份呢?”
林濤猛地一驚,說:“對啊!我馬上就去通知鐵路公安處偵查科!查三年前,腎髒離體手術成功的人!”
“等等。”我叫住準備往外跑的林濤說,“等我們看完死者的恥骨聯合以後,可以更加精确地鎖定目标。”
磨刀不誤砍柴工,我們取下了死者的恥骨聯合,簡單分離軟組織後,大概估計了死者的年齡。因爲做過大手術,雖然死者保養得很好,但是從恥骨聯合看,他隻有31歲,和那副看起來接近40歲的面孔不太相符。
“去吧,腎髒離體手術成功的人,30歲左右。”我笑着對林濤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可以去通知偵查員了。
把髒器逐個取下、登記、拍照、固定後,我們分兩路,把檢材送到了省公安廳的理化科和法醫科,進行毒物化驗以及法醫組織病理學檢驗。
雖然我們都貼了加急的标簽,反複囑咐要盡快出結論,但得到的答複是,最快也要第二天上午才能出結果。
對于死者身源的調查,需要到北京、上海的大醫院進行,也需要一定的時間。案件因此暫時被擱了下來。
在送檢完畢之後,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未盡事宜。
“走,去現場附近那個鐵路段的維修工辦公室。”我和韓亮說。
“怎麽?還要找那個報案人了解情況嗎?”韓亮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
“對。”
一路無話,我們的車開到了一幢紅磚小樓的樓下,樓房的大門挂着一個大大的招牌:龍番鐵路六段。
老八正跷着個二郎腿,抱着個茶杯,坐在電腦前悠然自得。見到我們三個走進門來,趕緊站了起來,說:“各位領導,還有事嗎?”
“記性挺好啊,還記得我們。”我笑着坐到他旁邊的木質沙發上,招手示意他也坐下。
“有何貴幹?”老八問。
我指了指他腰間的工具袋說:“我就是對這個東西比較感興趣,可以給我看看嗎?”
老八不假思索,解開系在肚臍下方的鎖扣,把工具袋遞給我。
這是一條普通的皮帶,皮帶的中央挂着一個工具袋,工具袋上并排排列着數個明格,每個明格裏都插着一把工具。
如果把工具裝在包裏,拎在手上,顯然沒有這樣挂在腰間方便。
我在幾個工具上掃了一眼,直接拿出一把類似釘錘的錘子,問:“這是什麽?”
老八說:“鐵路檢修錘啊,最重要的一把工具了。”
這個錘子是木柄的,錘體是生鐵質地的,非常堅硬厚重。錘子的一端是個方方正正的正方形錘面,而另一端則是一個類似于錐子的形狀,在錐子的末端,變得非常尖銳。錘面和錘錐兩個部分的連接部,是一個圓形的錘體,錘體連接着木柄。錘體的側面有個凸出來的标志,上面是一個四分之三圓,下面是“⊥”,構成一個鐵路的标志。
A系列專案中的三名死者以及寶嫂的頭部損傷形态,在我的腦海裏迅速閃過。
我一邊摸着檢修錘的各個部分,一邊說:“棱邊,錐孔,半圓。”
林濤在一旁看着我奇怪的表情和動作,一時有些蒙。突然,他醒悟了過來。
我轉頭看着林濤,和林濤異口同聲道:“一模一樣!”
“你們鐵路檢修人員用的檢修錘,都是這樣的?”我問老八。
老八一臉迷茫,說:“咱們這條鐵路線幾千檢修工,檢修錘都是統一配發的,當然一模一樣。”
“謝謝。”我興奮極了,轉身告辭。
“你是說,A系列專案的兇犯,是鐵路檢修工?”在我們重新坐回車裏的時候,韓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