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斷死亡方式嗎?是不是太複雜了?”韓亮問。
我說:“事先判斷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麽複雜。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鬥明顯的現場,也可以判斷不是自殺或者意外。”
“最難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殺的案件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我剛才說了,有的人用多種方式自殺,容易引起質疑。還有的人,用一些極端方式自殺,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有些人反綁自己的雙手去投河、上吊等等。還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質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狀态來獲取性快感,一不小心操作失誤,就把自己勒死了。”
“窒息也能獲取性快感?”韓亮問道,“這我還真不知道。”
我見陳詩羽面頰染上一片绯紅,及時終止了話題,說:“韓亮,師父交給你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2
韓亮當日就和網安部門的同事聯絡上了,可是工作開展了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們的平靜就又被案件打破了。
師父發出指令:湖東縣,祖孫兩人死亡。
湖東縣是位于我省西北部的一個縣城,雖然交通閉塞,但也是一個有山有水、風景大好的縣城,而現場就位于湖東縣巍峨山川腳下的一個小村莊裏。
湖東縣和省城的直線距離也就2個小時的車程,但因爲進了山區,所以我們輾轉了将近四個小時才開到了現場。
可能是人口少的原因,這個死亡了兩人的現場,并沒有像其他案發現場一樣有摩肩接踵的圍觀群衆。現場安靜地拉着警戒帶,十幾個技術民警正在忙裏忙外。
現場是一個獨門獨院的“口”字形院落,由正對院門的聯排平房和兩側垂直于院門的平房組成。結構很簡單,一眼望去,便知道聯排平房是一個客廳加上兩側卧室;兩側的平房分别是倉庫和衛生間、廚房。
因爲沒有什麽圍觀群衆,所以院門也沒有關閉,在院門口就可以看到幾個法醫正蹲在位于院子正中央的屍體旁看着什麽。從院門一直通向院子裏的各個區域,都擺着黃色的現場勘查踏闆。可見,現場的初步地面勘查工作已經完成了。
見我們的車子停到了警戒線外,湖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的楊少文大隊長掀起警戒線走了出來,一邊脫下手套,一邊走到了我們的身邊。
“楊大隊你好。”我熱情地和他打着招呼。楊少文是法醫出身,即便做了大隊長,依舊會親自進行法醫工作。
“秦科長好,我先來給你們介紹一下發案的情況吧。”楊大隊直奔主題,說,“其實這個大楊家村,就是我的老家,要是嚴格算起來,村裏人其實和我都是遠親。”
“死者也是嗎?”我有些驚訝。
楊大隊搖搖頭,說:“關系比較遠了,所以我才不用回避。這家的主人叫楊少業,男,34歲。家裏的成員還有三人,他的妻子王壯英,他的母親操英華,還有他兩歲的兒子楊永凡。”
“既然傳真上寫着祖孫二人死亡,也就是說,這家的四個人,還有兩個活着?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我說。
楊大隊點點頭,說:“是啊。”
“确定是案件嗎?”林濤蹲在門口看了看地面上用粉筆畫出來的圓圈。圓圈内是一個個并不完整的足迹。
“操英華的屍體上,損傷明顯。”楊大隊說,“不過屍體已經腐敗了。”
“腐敗了?”我說,“家裏還有兩個人,怎麽會等到腐敗才報案?”
“哦,是這樣的。”楊大隊說,“雖然家裏有四口人,但是平時都是隻有三口人在家裏生活。主人楊少業平時在上海打工,除了逢年過節,是不回來的。”
“那也還有三口人啊。”我說。
楊大隊被我連珠炮似的詢問逗樂了,擺了擺手示意我冷靜,說:“看了屍體的情況,死者是操英華和楊永凡,王壯英目前還沒有被我們找到。”
“啊?王壯英失聯了?”林濤學會了一個新名詞。
“是的,失蹤了。”楊大隊說。
“那豈不是好事兒?”林濤說,“王壯英莫名其妙地失蹤,說明這起案件和她應該有着一定的關系啊。至少她應該知道一些真相吧!找到她的話,豈不是就有希望破案?”
“現在有三種可能。”楊大隊說,“第一,王壯英和本案無關,她的消失隻是一種巧合。但是這種可能基本排除了,因爲經過調查,王壯英平時很少離家超過八小時,而從屍體腐敗的程度以及王壯英手機關機的時間來看,她至少失蹤了兩天。第二,王壯英和本案有關,至少是個知情者,因爲種種原因,她也被殺了,或者被拘禁了。第三,王壯英就是殺人兇手,她畏罪潛逃或者畏罪自殺了。”
“啊?殺人兇手?”陳詩羽踮起腳看了看院内,說,“你說她殺了自己的婆婆我信,但是殺了自己的孩子我可不信。”
“哦,這怪我沒說清楚。”楊大隊說,“楊少業因爲長期在外打工,一年前才和他的前妻離婚,王壯英是他半年前才娶的妻子,而楊永凡是楊少業和前妻的孩子。”
“後媽啊!”林濤從小被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的電視劇洗腦,“後媽”這個詞在他的腦子裏和洪水猛獸沒有多大的區别。
“後媽咋啦?”韓亮說,“我現在的媽就是後媽,對我好得很呢。”
“不過,這倒是能解釋殺害自己孩子的心理基礎。”陳詩羽用了一個心理學的名詞。
“等等,等等。”我覺得他們分析作案動機有些操之過急了,“也就是說,報案人和他們家沒多大關系?”
楊大隊點點頭,說:“王壯英平時好打麻将,所以兩天沒去湊局實在有些反常。今天下午,幾個牌友相約來她家找她,發現她家的院門雖然關閉,但是并沒有上鎖,于是拉開院門,進了院子。院子裏雖然沒有血迹,但是地面上躺着祖孫二人,屍體已經腐臭,吓得幾個牌友魂飛魄散,随即報了警。”
我看夜幕已經逐漸降臨,抓緊時間問道:“這時間點實在有點兒亂,你剛才說屍體腐敗程度、手機關機、沒去打牌的時間,這些時間點都查實了嗎?”
楊大隊點點頭,說:“我來詳細說一下。今天是10月28日。王壯英以前不能說每天,但是至少每兩天會去打一次牌。她最後一次打牌的時間是10月25日下午。”
“那手機通話和關機時間呢?”我問。
楊大隊說:“她一般是兩三天給她丈夫楊少業打一次電話,她最後一次打電話給她丈夫是10月25日晚間,我猜是打完牌回到家吧。”
“電話是什麽内容?”我急着問。
楊大隊皺起眉頭搖了搖頭,說:“目前我們還沒有和楊少業聯系上,手機顯示是欠費停機。”
“那關機又是什麽時候?”我問。
“王壯英在10月25日晚間打了楊少業的電話以後,又打了電話給一個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朋友,然後就沒有通話了,在10月26日中午時分關機了。”
“什麽朋友?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男性朋友,叫孫閑福,是否有暧昧關系,偵查部門還在調查。”
“那這個人呢?他對本案也很重要!”
“這個孫閑福的手機也關機了,我們正在積極查找他。”
“這個案子還是有很多抓手的啊。”我歎了口氣,雖然目前仿佛沒有什麽線索,但是這兩個和案件有着緊密關系的聯系人都還沒有找到,一切都還不至于過于悲觀。
“目前,我們派出了幾條警犬,正在以王壯英的鞋子爲嗅源,進行搜索,畢竟她消失的時間不長,還是有希望通過最簡單、最直接的方法找到的。”楊大隊說。
我點了點頭,說:“屍體腐敗得很厲害?”
“還好。”楊大隊指了指天空,說,“天氣已經轉涼了,而且最多也就三天的時間,屍綠和腐敗靜脈網已經遍布屍體,但是還沒有完全形成巨人觀。”
剛剛過了夏天的法醫,連這種已經是高度腐敗的屍體,都會稱之爲“還好”。其實我也隻是随口一問,我站在院門口的時候,就已聞到了院子裏散發出的惡臭,早就做好了被熏的心理準備。
“就是說,目前看,作案時間應該是25日下午至26日中午?”我問。
楊大隊點點頭說:“從調查和手機情況看,是這樣,從法醫角度看,也吻合。”
屍體已經腐敗,就不再具備推斷具體死亡時間的條件了。屍體的腐敗,受着自身、環境、氣候等諸多因素的影響,一個法醫能把一具腐敗屍體的死亡時間推斷誤差控制在一天之内,就已經很牛了。大多數時候,還是要結合調查來判斷,法醫的推斷隻能看出吻合還是不吻合。
爲了趕在天黑前初步勘查現場,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換上了現場勘查裝備,走入了現場。
現場院落很整潔,并沒有異常的迹象。林濤站在勘查踏闆上,用足迹燈照射地面。一旁的技術員小駱說:“院子裏的足迹太複雜了,而且這種磚石地面條件實在不好,我們幾乎看不出一個有特征性的足迹。”
看着林濤惋惜地點頭,我知道他贊同了小駱的意見。
屍體躺在院子東頭由衛生間和廚房組成的平房外面,小孩子仰卧着,屍體已經完全變成了綠色,雖然眼球和舌頭并沒有因爲腐敗氣體的作用而被頂出來,但已經完全高度腐敗,甚至有腐敗液體浸濕了屍體下方的磚石地面。
老太太的屍體弓着身子躺得更靠近平房。準确地說,并不是躺着,而是側卧。
我走近老太太的屍體,蹲下身子仔細觀察,發現屍體并沒有完全貼地。因爲肘關節的支撐,屍體的上半身和胯部竟然微微離開地面。
“這不對啊。”我說,“這是屍體的原始位置嗎?”
楊大隊點點頭,說:“沒人動過。”
我搖搖頭,說:“如果死者就處于這種體位死亡,由于肌肉松弛,她應該自然側卧,肘部不應該成爲一個支撐點。”
“你的意思是?”楊大隊問。
我說:“屍體應該是處于坐位死亡的,比如靠着牆坐地死亡。死亡後十多個小時,屍僵到最強硬的狀态時,被翻動了屍體,導緻左肘部成爲身體的支撐點,側卧在地上,上身離地。随着屍僵的完全緩解,雖然支撐點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卻留下了這麽一個别扭的姿勢。”
“有道理。”楊大隊若有所思,“會不會是王壯英翻動了屍體?這也很正常。”
我說:“可是王壯英中午才去打牌,晚上就回來了,即便這期間發案,也不夠十多個小時。難道,25日晚上她沒有回家?是26日回來才發現死者的?”
“絕對不會。”楊大隊說,“她剛剛嫁過來,生怕婆婆會誤會,調查顯示,她結婚後,從來沒有在外面過夜。25日晚上,也有人親眼看見她打牌回來進了家門。”
“那就是說,如果是王壯英翻動屍體,她就應該和死者共度十幾個小時?”
我說,“這顯然不合常理。”
“但這個和案件沒有直接關系。”楊大隊說,“現在我們要做的,是找證據。”
我看着老太太雖然已經變綠,但是依舊可以看出有表皮明顯脫落的雙臂和面部,深深點了點頭。
“幾個房間都看了嗎?”林濤依舊拿着足迹燈。
小駱點點頭,說:“大緻看了一遍,雖然室内都是水泥地面,但是載體依舊粗糙,我們并沒有發現什麽可疑足迹。”
惡臭讓我不自覺地用肘窩揉了揉鼻子。我直起身,沿着小路一樣的勘查踏闆走到衛生間門口,見裏面一切幹淨、自然。我又走到了廚房門口,見廚房裏有一個老式的竈台,竈台上有一口直徑将近一米的大鍋,竈台下面有一個小闆凳。竈台的旁邊是一個新式的煤氣竈,看來這一家也真是土洋結合,有燒氣的竈台,也有燒柴火的竈台。廚房裏的擺設也很整潔自然,并沒有什麽明顯的疑點。但我留意到,廚房的門口随意丢棄着一把幹淨的瓢,這和整個屋子的整潔格格不入。
主房的客廳和兩間卧室都很整潔,甚至被子都是疊好的,除了客廳一個小方桌上散落着一些小孩子的玩具,其他一切正常。
院子西頭的倉庫裏,整齊地碼着一些蛇皮袋。有的袋子裏是糧食,有的袋子裏是雜物,還有的袋子裏是柴火。所有的袋子都分門别類地擺放得很整齊。倉庫的中央有一張條形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些山芋,還有一個裝了一半山芋的蛇皮袋。
“案發當時,操英華應該正在收拾這些。”我腦補了一下當時的狀況。
“這個我們也想到了。”楊大隊指着地面上的一個山芋,說,“操英華當時正在整理倉庫,可能是聽見什麽聲音,所以才慌亂地跑出去,桌上的山芋都掉下去了一個。”
“會是什麽聲音呢?”我邊說,邊走出倉庫,看了看四周的牆頭。
四周的牆頭很高,外牆也沒有墊腳物,一般人想從牆上翻進來是不可能的。更何況,牆頭都擺着一些廢舊的瓦片,而院子裏也沒見到有廢舊瓦片掉落的情況。
“如果是外人,隻有可能是從大門進來的。”楊大隊說。
我點點頭,拉了拉大門。這扇紅色的大鐵門,隻要輕輕一動,就會發出巨大的嘎吱嘎吱的聲音。
“這我倒是沒想到。”楊大隊說,“應該是有人動門的聲音。”
“奇怪。”我若有所思,“一般人聽到門聲,也不至于慌亂吧?如果是聽到兇手進門後制造出的其他聲音,那麽别人進門的時候,操英華也應該知道啊。”
“是啊,他們家都是婦孺,一般都是關大門的。”楊大隊說。
“這會是熟人嗎?比如王壯英?”陳詩羽猜測道。
我不置可否,說:“社會關系調查了嗎?”
“正在調查王壯英,但兩名死者都沒有任何矛盾。”楊大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