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小楊說,“泥潭裏有不少尖石,如果猛然掉落進去,是有可能撞在尖石上的。”
“那麽有兩個問題。”我說,“第一,騎車沖進水裏,爲何是仰面朝上、枕部撞石?第二,有石頭是五角星狀的嗎?”
“這……”小楊說,“第一個問題答不上,第二個問題,我明天得再下到淤泥裏去看看。”
我哈哈一笑,說:“不用。”
縫合完屍體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麽,又用手術刀沿着死者的下颌緣切開了死者的下颌部和面部皮膚。這樣做是爲了避免死者的面部因爲解剖而毀容,是我們檢查面部損傷常用的一種解剖手法。
這一刀,讓我們發現了死者的左側下颌部有輕微的皮下出血。
“跌落河底,有可能在枕部和面部同時受力嗎?”我笑着脫下解剖裝備,走出了解剖室。
3
林濤見我們出來,迎了上來,說:“這麽快?”
“是啊,結束了。”我說。
“怎麽樣?”金凡着急地問道。
“我還準備問你們聊得怎麽樣呢?”我一邊洗手,一邊說。
“你們解剖完了,總要有個結論告知我吧?”金凡說。
“有可能是意外。”我挺直身子,看着金凡。
金凡仿佛松了一口氣,随即又哭着說:“我苦命的孩子啊,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學騎這天殺的自行車啊!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你讓我和你媽怎麽過啊!”
“孩子最後一頓飯豐盛嗎?”我問。
林濤說:“剛才老金說,他吃了不少飯,吃得飽飽的上路了。”
“是啊,他吃了兩碗飯,吃得飽飽的。”金凡說。
“哦,那這樣看起來,也有可能不是意外。”我說完,盯着金凡的雙眼。
金凡跳了起來,說:“你們法醫怎麽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啊!一會兒是意外,一會兒不是意外的,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被别人殺死的。”我說。
“剛才曹支隊來了個電話,說是發現一個嫌疑人。”林濤說,“這個人是李支隊以前打擊處理過的人,剛從牢裏放出來,曾揚言要報複李支隊,現在已經被我們控制了,正在審查。”
我點點頭,說:“金老師,要不你帶我們去你家看看?我想翻翻金小萬生前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線索。”
金凡雖然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帶我們去了他家。
這個家真是夠髒亂差的,到處都丢着髒衣服和垃圾,廚房的垃圾也有幾天沒倒了,散發着惡臭。
我戴上手套,扒拉了幾下垃圾,說:“你這垃圾好幾天沒倒了吧?都臭了。”
金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示意林濤過來拍照,垃圾中有一堆米飯和幾根青菜,粘在一起仿佛是一個碗底的形狀。随後我又在房子裏溜達了幾圈,指了幾個地方讓林濤拍照。
“行了,半夜了,我們該回去了。”我說。
“你們不是要看小方生前的東西嗎?”金凡說,“都在他的小房間。”
“不用了。”我說,“我們回去吧。”
“那好的,再見。”
“不再見,現在我們一起回去。”我說。
“一起回去?”
“對,現在你要接受審查。”我說。
“審查?什麽審查?”金凡緊張地大叫道。
“我說過,這是一起命案,既然是命案,所有周圍的人都要接受審查。”
我說。
“你真是胡鬧。”趙局長說,“讓我們放了一個嫌疑人,卻把死者的父親抓回來了。你懷疑是金凡幹的?怎麽可能?他是死者的親生父親!”
“親生父親怎麽了?”我說,“親生父親就不能殺人了?”
“人家說虎毒不食子,你這……”趙局長說。
“虎是不食子,但人有的時候比虎可要壞得多哦。”我一邊說,一邊走進了專案指揮室。
“現在我先說一下死者的死因。”我站在投影儀前面,對專案組的同志們說,“死者死于吸入性窒息。我之所以不說是溺死,是因爲緻死的物質主要還是淤泥,而不是水。說白了,死者确實是因爲落到泥水塘内,吸入了大量泥水,呼吸道被堵塞而死亡的。”
“不是案件?”有偵查員問道。
“不,是案件。”我說,“死者頭部有明顯的鈍性損傷,是一個對沖傷,這處損傷造成了顱内出血,量還不少。受到這樣的損傷,一般人都會失去意識,更何況是個孩子。”
“可是,對沖傷不就是摔跌傷嗎?會不會是落到水裏形成的?”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因爲緻傷工具具有高度的特征性,非常規律,是個五角星。我相信,水裏不可能會有個五角星形狀的突起物吧?”
“你的意思是說,孩子是在别的地方摔傷,然後被扔進了水裏?”趙局長說,“就根據這麽個所謂的緻傷工具推斷,就下這麽大膽的結論,你比我更大膽吧!”
“我當然是有依據的。”我指着幻燈片說,“你們看,死者胃部的情況。淤泥隻到了贲門,卻沒有進入胃底。按理說,生前入水,會有劇烈的吞咽動作,怎麽可能不把淤泥咽到胃裏呢?隻有一種可能,死者在落水的時候,生命體征已經很微弱了,呼吸、吞咽的動作都不劇烈,又沒有意識來求生,所以吞咽的動作隻把淤泥咽到了贲門的位置,而隻需要有一點兒呼吸,淤泥就很容易堵塞整個呼吸道。”
“有道理。”小楊第一個贊同我的觀點。
“綜上所述,”我說,“死者是先撞擊頭部導緻昏厥,然後被人抛進了水裏,最終吸入性窒息而死亡。那麽,他爲什麽會撞擊到頭部,而且撞擊得這麽厲害呢?我檢查了死者的面部,他的下颌緣有出血。”
“被人扇了耳光?”曹支隊插話道。
我點點頭,說:“對,這裏的損傷,最常見的就是扇耳光。當然,這一巴掌可不輕,直接把孩子打飛了,然後頭部直挺挺撞上了硬物。”
“可是你爲什麽會懷疑是金凡做的?”趙局長說,“即便他打傷了孩子,也不至于把孩子扔進泥潭裏淹死吧?”
“我一開始就懷疑金凡。”我說,“第一,從損傷看,沒有三傷,沒有明顯的搏鬥,隻有耳光。這樣的損傷,一般都是家長教育孩子導緻的,不會是其他人加害所緻。第二,金凡說死者離家前,飽飽地吃了一頓飯,而在我看來,他頂多吃了一口。”
“什麽?這就是在解剖室,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嗎?”陳詩羽問道。
我點點頭,說:“對。法醫觀察胃内容物,絕對不是隻看有多少量。很多人認爲,是根據胃内容物的量來推斷死亡時間,其實不然。如果僅僅根據量來推斷,那麽吃得多的人和吃得少的人當然會有分别喽。其實,法醫不僅看胃内容物的量,更重要的是看消化程度。同樣是米飯,進入胃内,在一個小時内它還是米飯,但是等到三四個小時以後,不僅胃内食物排了出去,更重要的是在胃液的消化作用下,食物的形狀發生了變化,食物會變成‘食糜’,觀察‘食糜’的消化程度,才是法醫判斷死亡時間的重中之重。”
“原來如此。”陳詩羽說,“死者的胃内米飯和青菜都還是原來的形狀,根本沒有嚴重的消化程度,所以死者根本就不是末次進餐後很長時間才死的,而是他本身就隻吃了一點點。”
“小羽毛還是很聰明的。”我笑着說,“然而,金凡卻一口咬定,死者上路前是吃得飽飽的,這不僅說明他在說謊,而且還說明他有一個心理躲避點,就是吃飯。我懷疑,最終引發慘劇的原因就是吃飯。”
“這……這證據不足啊。”趙局長說。
“放心,沒有充分的證據,我是不敢亂說的。”我說,“第三,我們之前說了,孩子是昏迷後被扔進水裏的,而不是騎車入水的,死者的會陰部沒有任何損傷也說明他當時并沒有在騎車。那麽,把孩子扔進水裏後,還要把自行車扔進水裏,肯定是一個僞裝,而這個僞裝隻有金凡可以做到。”
“這個我贊同。”趙局長說。
我接着說:“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證據,就是這個緻傷工具。我們借口去金凡家裏轉了一圈,終于找到了類似的五角星。”
說完,我指着幻燈片上的一個家具說道:“這就是金凡家裏的電視櫃,櫃子的一角就有凸起的五角星裝飾,我量了,大小和死者頭皮上的印痕吻合。”
“這确實是一個确鑿的證據。”趙局長說。
“當然,我也順便看了他家的垃圾桶。”我說,“垃圾桶裏有米飯和青菜,性狀和死者胃内的一緻。這更加說明死者的死很有可能和這頓飯有些關系,也更加說明了金凡說的吃得飽飽的、狀态正常什麽的,都是謊話。”
“我還有個問題。”小楊說,“我記得泥水塘旁邊隻有車輪印,如果是金凡幹的,他的足迹應該會在附近出現啊。”
“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這樣回答。”我說,“第一,你們當時一心找人,所以并沒有在意痕迹物證。第二,如果金凡是站在車輪印的旁邊,我看了,那是一塊雜草地。有雜草的襯墊,沒留下能夠讓你們注意到的足迹,也是正常的。第三,金凡作爲一個刑警的家屬,既然知道僞裝現場,自然也不排除他後期毀滅痕迹物證。”
“現在要做的,第一,對金凡進行突擊審查,務必在今晚取得審訊上的突破。第二,突破後委婉地把情況告知李支隊,并派專人二十四小時陪護,防止她有過激行爲。”趙局長站了起來,正色道,“謝謝你們幾位,真是幫了我們大忙。”
“不客氣,我們等着你的好消息。”我說。
一夜的審訊順利結束,我們也于第二天一早趕回龍番。
審訊的結果不出所料,這一樁慘劇是由一頓飯引起的。
10月14日晚上6點,金小萬放學歸來,饑腸辘辘。可是金凡給他做的飯,不過是一碗白飯加上幾根青菜。
這樣的晚餐金小萬已經忍受好幾天了,于是拒絕進食。
金凡本身就因爲囊中空空而犯愁,爲了晚上的賭資去哪裏借而糾結,看到兒子用絕食來對抗自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在強迫金小萬吃下一口飯後,因爲他的一聲嘟囔而勃然大怒,上去一個大耳光把金小萬打翻在地。
金小萬這一摔,頭部直接撞擊到電視櫃一角,瞬間暈了過去。
金凡此時有些慌張,用手指探了探金小萬的鼻息,以爲他沒氣了。
這個時候的金凡想了很多,他害怕李支隊會和他離婚。如果離婚,他就真的養不活自己了。如果李支隊知道他一巴掌打死了金小萬,不僅會和他離婚,還會活活把他掐死。但如果僞造孩子落水身亡,說不定李支隊會回心轉意,重新回到金凡這個唯一的依靠身邊。
有的時候,天堂和地獄隻有一步之遙,對與錯隻在一念之間。
如果金凡把孩子送往醫院,以現在的醫療手段,孩子說不準已經恢複了往日活蹦亂跳的樣子。然而,誤以爲孩子死亡的金凡,卻僞造了一個落水現場,把其實還活着的金小萬扔進了泥水塘。
審訊工作就是從“金小萬是被扔進泥潭後淹死的”獲得突破的。很有效,卻也很殘忍。
“我就說吧,雖然虎毒不食子,但是人有的時候比虎毒得多。”我說。
林濤說:“這個案子真是個悲劇,哪怕金凡知道一點點醫學知識,也不至于犯下如此滔天大罪。”
“是啊,這罪名可就變換了。”韓亮一邊開車一邊說,“原來他隻是失手打傷了孩子,也就是個過失犯罪,充其量就是故意傷害。這回好了,把一個活着的孩子扔進泥水塘淹死,那就是赤裸裸的故意殺人啊!還是殺害自己的親生兒子!”
“他不知道孩子當時還活着。”陳詩羽說,“不過,這不影響他的罪名。”
“對他也是件很殘忍的事情。”我說,“趙大膽兒說,金凡現在一心求死,還要求死在李支隊的手下,要她一槍崩了他。好在李支隊被控制起來了,不然她說不定真的要去崩了他。”
“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法律來解決吧。”陳詩羽說。
“你們别說,這起案件說不定對我們的系列專案還有幫助呢。”我說,“我的意思是,緻傷工具形态特征的問題。我在解剖的時候,不知道爲何腦子裏會閃現出寶嫂的頭部損傷照片,我得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你怎麽會有損傷的照片?”林濤問。
“我……”我有些尴尬,“在寶嫂送進去搶救的時候,我就囑咐急診科主任和護士多拍照片了,不然後期就沒法取證了。”
“你這家夥,也不怕大寶削你!”林濤說。
“他不可恨,他這樣做是對的。”陳詩羽坐在副駕駛座上,淡淡地說道。
4
回到廳裏,我迫不及待地帶着幾個人來到會診室,打開了投影儀,逐一察看寶嫂受傷時的頭皮照片。
照片中的寶嫂由于面部腫脹而沒法識别,滿頭長發也被剃除幹淨。畢竟傷者是與我們朝夕相處的熟人,這樣的景象讓陳詩羽這個新警無法面對。她皺起眉頭,努力地盯着屏幕。
“這幾張都是剛剛備完皮以後的照片,能看到頭部的裂口,但是由于血迹附着,無法看清楚。好在醫生用酒精清創後,也拍了一些照片。”我翻動着照片說,“這幾張照片,就是擦拭幹淨的創口。因爲是傷後幾個小時,也是腫脹最厲害的時候,可能傷口會有一些變形。”
“看起來,就是普通的挫裂創吧?”韓亮說。
我點點頭,說:“但是跟普通的挫裂創也有區别,區别就在于挫傷帶的寬和窄。因爲鈍器造成的創口,鈍性的物體會壓迫創口周圍的軟組織,在軟組織上留下類似皮下淤血的條帶狀挫傷,伴随着創口,這就叫作挫傷帶。如果鈍器相對銳利一些,就是有棱邊的話,挫裂創的創周就沒有挫傷帶;如果鈍器很鈍,沒有棱邊,比如圓弧狀的鈍器,就會留下很寬的挫傷帶。也就是說,挫傷帶的寬和窄,與鈍器的鈍與銳是成正比的。”
“那——寶嫂的創口?”陳詩羽顯然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我默不作聲地前後翻看着幾張頭皮損傷的照片,不斷地将局部放大。
過了一會兒,我說:“可以看到,寶嫂的頭部損傷有幾個特征,第一,大部分創口周圍都是有明顯挫傷帶的,也就是說,緻傷工具沒有棱邊,這也是我們一開始下的結論。但是仔細看所有的創口,有兩處是沒有挫傷帶的。”
“兩種工具?”林濤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