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裏哀
1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是驚心動魄的一個禮拜。
在數天前已經恢複到存在指尖運動的寶嫂,突然又出現了心跳停搏。好在實時監護儀及時發出警報,在進行了半個多小時的搶救後,寶嫂又恢複了生命體征。
醫生曾經說過,腦缺氧導緻的植物人,恢複的概率在15%以下;而腦外傷造成的植物人狀态,恢複率則要高很多。有研究顯示,隻要治療得當,超過半數的植物人可以在一年之内恢複意識。
然而,醫生又說了。因爲寶嫂腦外傷後,停滞時間較長,未能及時救治,所以這種情況的恢複率就不太好保證了。
像這種突然恢複,又突然惡化的情況,誰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依據醫生的經驗判斷,隻要能及時搶救,度過惡化期,對于意識恢複是有好處的。
我們可以理解大寶的心情,每天都是忐忑不安又充滿了期待。他希望寶嫂的病情可以有所突破,但是又害怕寶嫂挺不過這突如其來的病情惡化。
好在經過數天的觀察,轉入ICU的寶嫂仿佛已經完全度過了危險期。
這一天,我們幾個人捧着一束藍色妖姬走進了省立醫院的ICU。大寶曾經說過,寶嫂最愛藍色妖姬,她曾經有次在睡夢中,被大寶捧進來的藍色妖姬的香味喚醒。
大寶正在悄聲對寶嫂說着話,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我們。
“快點兒醒來吧,你應該知道那天晚上我爲什麽沒有去,你應該知道的,你了解我。”大寶低聲說道,“不管過去怎麽樣,現在的我,心裏隻有你,隻剩下你。快點兒醒來吧,如果你不醒來,我會以爲你不原諒我,那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寶嫂的右手幾個指頭收縮了一下,像是想擡起來握住大寶的手,或者是擡起來擦幹大寶臉上的淚水。
“呀!寶嫂有反應了!”陳詩羽叫道。
大寶被叫聲驚到了,肩膀顫抖了一下,趕緊用衣襟擦拭了眼睛,轉過臉來說:“哦,這幾天夢涵經常會有手指的反應,可是也就僅限于手指的反應,這離她的恢複還遠得很。對了,今天是休息日,你們怎麽來了?”
“你覺得非休息日,我們能騰得出時間嗎?”我微笑着把花兒插進床頭的花瓶,說,“剛才在說什麽?什麽那天晚上?什麽原諒你的過去?你的過去怎麽了?”
“沒……沒什麽。”大寶轉過臉去,低着頭。
“人家小兩口的隐私,你也打聽?”林濤故作輕松地敲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沒事的,沒事的。”大寶說,“我一個禮拜沒去單位了,忙嗎?”
“還行吧。”我說,“就是最近有點兒消極怠工,積壓的信訪事項有點兒多,正在一件件查實、一件件答複,老樣子,大多還是因爲信訪人對法醫不了解,引起的一些理解偏差吧。其實解釋到位了,還是沒問題的。案子嘛,這一個禮拜很平靜,沒有。”
“喂!拜托!你又來烏鴉嘴了是嗎?”林濤說。
“……”話音還沒有落,電話鈴響了起來。
“你真是大神!”林濤一臉黑線,“我真是服了你了!”
我更是一臉黑線地接通了電話,是師父的聲音。
“别緊張,不是命案。”師父說,“程城市有個信訪事項,我看了案件的基本資料,原來的判斷沒有問題,就是家屬對死因和死亡方式不服,據說鬧得挺兇,你們去解釋一下。”
我長籲了一口氣,挂了電話說:“這次不靈,這次是信訪解釋,不是命案。”
“信訪案件就不是案件了?”林濤說,“以後拜托你管住自己的嘴巴,好嗎?”
ICU的感應門打開,一名護士長探頭低聲說道:“你們幾個怎麽回事?在病房裏吵什麽吵?安靜點兒!”
我們幾個趕緊縮頭作揖。
我轉頭低聲對大寶說:“信訪事項你就别去了,集中精力照顧好寶嫂,說不定等我們回來,寶嫂就醒過來了呢!我們一起去吃小龍蝦!”
大寶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
我們趕到程城市的時候,死者家屬已經在公安局門口打起“程城市公安局草菅人命”的條幅。雖然是休息日,但各部門的民警不得不回到單位待命。
費了很大的勁兒,我們才說動了死者家屬代表來和我們一起聽取案件的前期彙報。令人吃驚的是,之前因爲家屬的不信任,他們甚至沒有聽取公安局關于此事的報告。
案件其實很簡單。一名叫杜琪的20歲男孩,在程城大學上學,因爲和女朋友分手,近一周來情緒極端低落,行爲反常。前天晚上,也就是10月15日深夜2時,他獨自一人離開學校,最後死于程河内。
15日下午,杜琪的屍體在河邊被人發現,經過公安局的調查,确定死者系自殺。今天上午告知死者家屬結論後,引起家屬強烈不服。
“我覺得,你們是不是應該聽一聽公安局的說法有沒有道理,再提問題?”
我試探性地詢問。
“我兒子14日晚上還給我打了電話,怎麽可能會去自殺?胡扯淡!”一名中年女子哭喊着說。
“他給您打電話說了什麽呢?”我問。
“沒說什麽,就問聲好。”
“你有沒有察覺到他情緒的異樣呢?”
“沒有!沒有!”中年女子喊道。
“這樣吧,我們還是先聽聽辦案單位的意見吧。”我說,“您也需要冷靜一下,再去思考這個問題。”
“那我先來說說我們的意見吧。”程城市公安局年輕的分管局長趙大膽兒朗聲說道,“第一,杜琪存在自殺的動機,經過調查,他在一個禮拜前和女友分手,一直情緒低落。第二,杜琪的死因經過屍體檢驗,确實是溺死。”
“這個很重要。”我看了眼死者家屬,插話道,“對于水中的死者,法醫最重要的就是檢驗其具體死因,分辨系生前溺死還是死後被抛屍入水。因爲生前溺死常見于意外和自殺,罕見于他殺。”
趙大膽兒繼續說道:“第三,法醫确定死者身上不存在三傷。”
我補充道:“所謂三傷,就是指約束傷、抵抗傷和威逼傷。想把一個大活人弄進水裏淹死,必須要控制住他的反抗,那麽就會留下上述三種損傷。”
“不能弄暈了再扔下水嗎?”死者的叔叔說道。
“我還沒有說完。”趙大膽兒說,“第四,法醫确定死者不存在顱腦損傷、中毒等可能導緻暈厥的因素。第五,杜琪當晚離開學校後,一直到程河附近,都是有視頻監控的,一直是獨自一個人。”
“啊?還有監控啊!”林濤說,“那不是很清楚了嗎?”
“我不信!”中年女子喊道,“監控你們可以剪輯!還有……還有,他怎麽落水的能監控得到嗎?”
“怎麽落水的倒是沒有監控。”趙大膽兒說,“但是最後一個監控的位置離水邊隻有50米,他走過這個監控的時間是淩晨3時。法醫判斷的死亡時間,是淩晨3時左右。這期間的時間很短,應該不存在疑點。”
“怎麽沒有疑點?”死者的叔叔說,“很有可能是兇手把他約到了河邊,然後把他推下了水。”
趙大膽兒自信地說:“這個我們也進行了調查,我們查詢了杜琪近一個禮拜的所有通信記錄,調查了他所有的同學,确定他在近一個禮拜内不存在和别人相約的情況。”
“那他自殺就自殺,爲何要在嘴上貼上透明膠布?”死者的叔叔說。
“啊,問題就出在這裏。”我說,“我們遇見的最具争議的非正常死亡案件,無外乎兩種。第一種,原有疾病在外力作用下突然爆發而死亡,死因是疾病,外傷是誘因,家屬不服。第二種,自殺的時候,采取了一些手段,比如貼嘴、縛手等,容易引起質疑。”
“我說得不對嗎?這不是疑點嗎?”死者的叔叔問。
我說:“有的時候需要換位思考。你覺得死者自殺的時候不會貼嘴,那兇手殺人的時候,貼嘴豈不是更沒有意義?死者自己明明可以輕松撕掉的!”
“那你告訴我,他爲什麽要貼嘴?爲什麽要跳河?爲什麽要自殺?”中年女子嘶喊道。
“這個我真回答不了你。”我說,“我們隻是根據科學來論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必須要尊重科學。這樣吧,我們今天重新屍檢,再次确定死者的死因,另外,偵查部門繼續調查貼嘴膠布的來源,這樣更加能印證結論。你們看怎麽樣?”
死者家屬沉默良久,又竊竊私語了一會兒,最終點頭答應。
重新屍檢一切順利,确定了原來的鑒定結論。偵查部門的調查則取得了進展。通過監控視頻得知,死者之前确實在學校超市内購買了一卷透明膠布,而他回寝室後并沒有使用。對死者寝室的勘查,也确定沒有找到透明膠布。通過對透明膠布的質地、材料進行檢驗,确定和超市内的一批貨物系同樣成分。
既然膠布是死者自己帶着的,再結合法醫屍檢和偵查部門調查的情況,可以斷定這确實是一起自殺案件。在我們詳細地解釋後,死者家屬表示信服。
順利地解決了一起信訪事項,我們感覺心情舒暢,準備好好睡一覺後,明天返程。在溝通會結束後,趙局長邀請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坐坐。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口時,我們發現一個穿着一級警督制服的中年女人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
“趙局長,他們有進展嗎?”女人仿佛帶着哭腔。
趙局長好像有些尴尬,打開辦公室門,指着女人對我們說:“她是我們治安支隊的李清副支隊長。”然後對女人介紹道:“這幾位是我們省廳刑警總隊的技術專家。”
女人并沒有看我們一眼,咄咄逼人地問趙局長:“趙大膽兒,你不是說要發動警力幫我尋找的嗎?”
“我們一直在努力!”趙局長說,“李支隊,我們附近幾個派出所的弟兄都一直在幫忙尋找,我們這不是有較急的案件嗎?總不能因爲你一家的事情,耽誤其他老百姓家的事情吧?”
“趙大膽兒!我一輩子都獻給公安事業了!現在我最心愛的兒子丢了,組織上就不能關心關心?”女人說。
趙局長撓撓頭,說:“組織上對這件事情非常關心,幾個派出所的民警都放棄休假在幫忙找。但是茫茫人海中想找一個人哪兒那麽容易?你少安毋躁,我們一定會竭盡全力。”
女人哼了一聲,摔門離去。
趙局長頹然坐在椅子上,勉強對我們笑了笑,說:“她真是一個女強人,年輕的時候,是刑偵戰線上的一名女将。到36歲才結婚生子,把唯一的兒子當成掌中寶。不過,你們知道的,我們警察,對自己的家庭都是嚴重負疚的。她有了兒子以後,也還是在工作上兢兢業業,所以家庭關系總是有些異常,她的老公總是來單位找她。畢竟是女同志嘛,組織上爲了照顧她,就給她提了治安支隊的副支隊長,分管戶籍,所以能輕松點兒。不過這并沒有改善她的家庭關系。她自己是個女強人,也不會把家裏的事拿來和領導說,從她身邊的民警反映的情況來看,她對不務正業的老公很是不滿,最近好像又發現她老公在外面亂搞,所以正在鬧離婚。她的老公則是很黏她的樣子,堅決不同意離婚,就這樣分居拉鋸了兩個多月了。前天晚上,她突然來找我說,她的兒子丢了。”
“多大的兒子?”我問。
“13歲。”趙局長說,“剛剛上初二,學習成績還不錯,孩子也很老實。”
“叛逆期啊。”我說。
趙局長點點頭說:“因爲李支隊很忙,雖然分居,但是大部分時間,孩子還是跟着他爸爸的。前天晚上李支隊準備把兒子接過來的時候,她老公說孩子丢了。然後我就要求附近的幾個派出所幫忙去找,可惜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她也是性情中人,恨不得我親自上陣去找,恨不得局裏的人都放下工作去找。”
“其實領導也挺不好當的。”我笑了笑,說,“做了很多工作,依舊不能讓人滿意。”
趙局長攤攤手,說:“天色已晚,我就不陪你們了,我得去指揮找人了。”
“别客氣。”我說,“明天一早,我們就回龍番了,祝好。”
這座城市以小吃著名,和趙局長告别後,我們幾個人相約到夜市裏去大吃一番。小吃街上燈火輝煌、人頭攢動,我們連續坐了幾個攤子,吃了好幾種小吃,直到每個人都捧着肚子不願意走路。
“真是太好吃了,難得可以在出差的時候爽一把。”陳詩羽說。
“大寶這個吃貨要是在的話,咱們花的錢得多出一倍。”林濤打了個哈哈。
“唉,他哪裏有心情吃?”我說,“也不知道寶嫂怎麽樣了。”
一句話把氣氛又拖拽了下來,大家都開始沉默,仿佛今晚的聚餐很對不起大寶和寶嫂一樣。
大夥兒捧着肚子回到賓館,各自回到房間睡覺。
第二天一早,在賓館吃早飯的時候,看到了匆匆趕來的趙局長。
“大膽兒局長!”我有些詫異,“你怎麽來了?陪我們吃早飯嗎?”
“唉,真不好意思,我們算是攤上事兒了。”趙局長說。
“怎麽了?”
“李支隊的兒子,死了。”趙局長說。
“死了?”我吃了一驚,“我還以爲隻是叛逆期離家出走什麽的呢,怎麽就死了?怎麽死的?什麽時候的事情?”
趙局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說:“昨天你們離開以後,我就組織刑警隊值班的民警去找,還是專業人士更能奏效。找了一晚上,今天早晨,就一個小時以前,法醫小楊在離李支隊老公的住處不遠的一個泥水塘邊,發現了一截兒自行車輪胎印兒。”
“掉塘裏去了?”我詫異道。
趙局長點點頭,說:“之前失蹤的時候,就是和自行車一起失蹤的,當時我們還分析因爲叛逆,自己騎行出走了呢。後來我們就用‘圍堰救船’的方法,來了個‘圍堰找人’,把泥水塘兩邊入水口封閉,然後抽幹了塘水,在淤泥裏發現了一輛自行車和金小萬的屍體,哦,金小萬就是李支隊的兒子。”
“死因呢?”我急着問。
“李支隊堅決不同意解剖,現在一幹人等都還在現場做工作呢。”趙局長說,“我是這樣想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現在最好能夠由你們出馬。一來,專家的結論,更有說服力。二來,省廳領導親自辦理,也算是對我們民警的一個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