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着說:“現在我要說第四點,也是法醫判斷是否自傷的關鍵點,就是刀傷的形成方向。我先來描述一下死者胸部的刀傷。這是一處單刃刺器形成的損傷,和我們在現場提取的水果刀完全吻合。刀傷位于第四、五肋骨間隙,胸骨和乳頭之間,方向是外側鈍、内側銳。創道的方向是基本水平略向下一點兒,刺入了胸腔。”
我把桌上的一張紙拿過來,折成一把匕首的樣子,比畫着說:“如果是自殺,右手握刀,刀刃朝小魚際方向,朝自己捅,很自然的動作就可以形成這樣的創口。”
說完,我又站了起來,拉起坐在旁邊的林濤,說:“如果是别人捅,兩種方式,第一種是虎口握刀,刀刃朝前,那麽捅的位置一般是在腹部,如果是在胸部,創道的方向應該是‘上挑’而不是‘下壓’。如果是握刀刃朝小魚際方向,紮在人身上的創道方向是‘下壓’,但是下壓的角度會比較大,而不可能基本水平。死者的身高是175厘米,丁一蘭的身高是160厘米,而死者中刀的位置是大約131厘米的高度。如果是丁一蘭捅的,很難在這麽低的高度上使刀刃保持與地面平行方向插入死者胸腔,這是一種很别扭的動作。”
“當然。”我和林濤同時坐下,我接着說,“如果死者是躺在地上,兇手是可以形成這個方向的創口的。但結合我剛才說的第三條,兇手不可能在刺傷死者的同時把後背暴露給死者,讓噴濺血迹噴在後背上,而前胸一點兒沒有。這是不可能完成的動作。更何況,一個嬌小的女人怎麽可能把一個彪形大漢按倒在地上一刀捅死呢?”
“還有,現場沒有明顯的搏鬥、倒地過程的痕迹,周圍物品和環境也不允許有這個過程。另外,我補充一個第五點吧。”林濤說,“我們聽取了丁一蘭在第一時間到案後的叙述,可以說和我們現場重建的情況完全吻合,沒有一點兒謊話。如果是殺人後僞裝,自然會漏洞百出。綜上所述,死者是自殺無疑。”
“那他爲什麽要自殺呢?”一名小偵查員插嘴說。
“這個問題不專業。”我撲哧一笑,說,“這是網絡上很多人質疑我們判斷案件性質的時候,問的問題。我隻想說,别人的心思你不要去捉摸,因爲根本捉摸不透。一個個體就有一個想法,有的時候你永遠想不到别人自殺的動機。”
“這裏我要補充一下。”大寶顯然已經振奮了精神,他說,“我們在屍檢的時候,發現死者王峰的左側前臂有很多平行排列的疤痕,這些疤痕外粗内細,可以判斷是他以前自殘形成的。也就是說,這個死者有着明顯的自殘史,根據調查,他是屬于那種易于激動的人。一些雞毛蒜皮都能鬧個雞犬不甯,這種疑似戴綠帽子的事情,吵得那麽激烈,自殺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所以,我覺得激情自殺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
會場陷入了甯靜,大家都在消化我剛才的觀點。
張局長自嘲地笑笑,說:“其實啊,我倒是希望你們告訴我這是一起命案。兇手現成的,押在我們的辦公室,手铐可以随時給她铐上,什麽事情都解決了。如果這是一起自殺案件,我們的不予立案通知書一出,實在不知道死者家屬會鬧成什麽樣。”
我說:“不管鬧成什麽樣,法醫,就是一個永遠尊重事實的職業。”
突然,一名女偵查員推門進來,說:“剛才,我們把王巧巧帶到辦公室,在她的幼兒園老師的監督下問了幾個問題。”
“她可能是唯一的目擊者。”張局長說,“她怎麽說?”
“她隻重複一句話。”女偵查員說,“媽媽把爸爸殺死了。”
全場一片嘩然。
張局長盯着我,說:“這,可不太好辦了。”
我也是吃了一驚,皺着眉頭把整個案件經過在腦子裏迅速捋了一遍。
三分鍾後,我恍然大悟,說:“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所長說,事發後,王巧巧是交由她的爺爺奶奶照顧的,對吧。”
所長點了點頭。
我說:“自己的兒子死了,無處洩憤,我覺得王巧巧的爺爺奶奶很有可能會教她這麽說。”
“可是,這沒有依據啊。”
我皺着眉頭想了想,說:“如果真的是教孩子這麽說的話,他們隻會說,在警察面前就說媽媽把爸爸殺死了。我認爲,可以采取一個辦法,讓孩子的老師單獨和她對話,所有的民警回避,但是對話現場進行錄像。”
“你就這麽堅信你的推斷?”張局長問。
我堅定地點點頭。
張局長說:“好!那我們就試一次。”
等待。
焦急地等待。
二十分鍾後,那名女偵查員重新進入了指揮部,微笑着把DV和投影儀連在了一起。
畫面上是一個女老師和孩子的背影。
“真的是你媽媽把爸爸殺死了?”
孩子沉默。
“咱們在幼兒園是怎麽說的呢?撒謊的孩子好不好啊?”
孩子搖了搖頭。
“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是爸爸把自己殺死了。”孩子猶豫了三分鍾,回答道。
“那巧巧剛才在警察阿姨面前爲什麽要撒謊呢?”
“是爺爺奶奶讓巧巧這麽說的。”王巧巧說,“爺爺奶奶說媽媽是個大壞蛋,是媽媽騙爸爸把自己殺死了,所以就是媽媽殺死爸爸的。”
會場又是一片嘩然。
“這是一件好事啊。”我擺弄着鋼筆。
“好事?”張局長問,“何來好事?”
“你們想,王峰的父母其實此刻内心已經很清楚王峰是自殺的。”我說,“他們隻是爲了出一口惡氣,才會把髒水潑到丁一蘭身上,對吧?”
大家點了點頭。
“但是那些幫助王峰的父母來派出所‘讨公道’的群衆呢?”我說,“王峰的父母肯定也會瞞着他們,騙他們說丁一蘭殺死了王峰,才能夠煽動大家夥兒來幫他們。”
“所以,我們可以把王峰父母制造僞證的證據告訴大家。”張局長說,“他們自然不會再來鬧事。”
“是的。”我說,“我相信,絕大多數人的心裏,還是有着公平和正義的。”
我們離開專案指揮部的時候,經過了關押丁一蘭的辦公室。此時,專案會的大概經過和内容可能已經傳到了丁一蘭的耳朵裏。她突然沖出了辦公室,攔在我們面前,跪在地上“砰砰”地磕頭。她的哭聲裏,夾雜的不知是悲恸還是感激。
“年輕人這一沖動,毀掉多少人的生活?”林濤坐在副駕駛,感慨地說,“我真想去告訴所有的小夫妻,有什麽大不了的關過不去?凡事冷靜,才是解決事情的關鍵。”
“我倒是心疼那個孩子。”陳詩羽說,“她看到了什麽?經曆了什麽?這一生,那一幕,是不是永遠都不能抹去了?”
“總之,這個案子很成功,很漂亮。”大寶說,“要是夢涵的案子也能這麽順利多好?”
我看了看大寶說:“他們說,法醫的工作是‘爲死者洗冤,讓生者釋然’,其實,我們也會爲生者洗冤,因爲我們追逐的目标,其實隻有兩個字,真相!”
“别感慨了。”韓亮一邊開車一邊說,“看你們情緒低落,我一直沒說。你們沒發現我們的路線不是回龍番嗎?”
“沒發現。”我朝窗外看了看,爲了緩解大寶的悲傷,開玩笑地說,“你要帶我們去哪兒?師傅你貴姓啊?”
韓亮說:“剛才你們的會場屏蔽手機信号,師父的電話打我這兒來了。”
“又出事了?”我叫道。
“青鄉市。”韓亮說,“一個精神病患者被殺,步兵[2]再現喽!”
注釋
[1]GCS 評分,全稱爲格拉斯哥昏迷評分法,是醫學上評估病人昏迷程度的一種方法,分數越高,意識狀态越好。
[2]步兵,見“法醫秦明”第四季《清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