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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羨慕的公務員年休假,在公安機關卻很稀罕。在過去,民警幾乎不知道自己每年都應該擁有這種按照工作年限不等而日期不等的年休假。
近年來,公務員系統尤其是警察隊伍中經常會出現過勞死的案例,雖然領導不會像法醫那樣直觀地感受到自己的戰友挺屍面前的痛苦,但是領導們還是體會到保障民警合法年休的重要性。然而,即便是上級領導三令五申,基層領導依然無法解決極端的人少事多的矛盾,所以總會以“最近太忙,不然,你的年休再往後推推?”的理由來拒絕民警的年休申請。當然,更多的情況下,是民警自知不能離開崗位,不能給戰友增添負擔,而主動放棄休假。
大寶爲了準備拍結婚照,請了三天年休假。雖然一年五天的年休假,大寶隻請了三天,但是他仍然專門花了半天時間,滿懷負疚地和我們交接了工作。
“這是青鄉的一個傷情鑒定,傷情檢驗是我和肖科長一起做的。”大寶遞給我一本鑒定卷宗,說,“這是一個被人打傷的小孩子,顱骨骨折,青鄉市局法醫按照标準評定爲輕傷。但是在病程中,孩子的家長發現孩子抽搐了兩下,認爲孩子是外傷性癫痫,應該定重傷,所以到處狀告青鄉市局的法醫,紀委、督察都去查了兩三回了。總是無緣無故接受調查,當地法醫很無助,隻有請求我們進行重新鑒定。”
“外傷性癫痫?”我問,“有病理基礎嗎?”
“沒。”大寶說,“腦組織沒有損傷。”
“症狀體征呢?”我問。
大寶說:“除了家屬,沒人反映有癫痫症狀,二十四小時腦電圖監測也未見異常。”
“那不就是個詐傷嗎?還需要我們做什麽鑒定?”我問。
大寶搖搖頭沒說話。
很多糾紛當事人都會擔心法醫被對方的“詐傷”(詐傷和造作傷的區别:
造作傷是指當事人自己制造損傷,誣陷對方;詐傷是沒有損傷而僞裝出來的損傷)所欺騙。其實,法醫鑒定首先要明确傷者的病理基礎,然後再分析病理基礎和症狀體征的關系,最後再根據傷者的一些症狀體征做出鑒定。
“另外,省立醫院耳鼻喉科,除了老孫,你還認識其他人嗎?”大寶問。
我一邊看剛才那本案卷,一邊說:“有啊,沙僧。”
“什麽和什麽啊。”大寶沒聽懂我的幽默,說,“這兒還有一個案件,需要專家會診。”
“那你找老孫幫你介紹其他專家啊。”我說。
大寶說:“我要是能聯系得上老孫,就不問你這個問題了。老孫不知哪兒去了。”
我說:“被妖怪抓去了吧。”
“正經點兒好吧。”大寶說,“說正事兒呢!”
我哦了一聲,說:“這事兒你别管了,交給我吧,八戒,我去找如來。”
陳詩羽“噗”的一聲把一口水噴在了電腦屏幕上,連忙找餐巾紙去擦,說:“讨厭不讨厭啊。”
大寶休息的這三天,一點兒也不太平。複核鑒定收了一大堆,還組織了兩次專家會診。
法醫等于是一個通科醫師,對每一個科室的專業知識都必須掌握基礎,但是對于臨床醫學的專業,卻很難有一個很精的。所以,遇見了疑難的傷情鑒定,法醫最常用的辦法就是組織醫院的相關專業專家進行會診。這樣可以學習更多的科室專業知識,而且可以保證鑒定結論的客觀、準确。
除了傷情鑒定,我們還會接到“命案”。
這天早晨,龍番市某建築工地的沙場,發現了一具屍體。屍體是被埋在沙堆中間的。既然是埋屍案件,我們應龍番市公安局的邀請,趕到現場進行了處置。
林濤是最先發現現場異常的。因爲經過對沙場的仔細排查,除了運沙的兩個工人的腳印和死者本身的腳印以外,沒有再發現第四個人的腳印,那麽,除了這兩名工人,不會再有第四個人到達過現場。可是這兩名工人被作爲嫌疑人帶回刑警隊的時候都是呼天搶地,直呼冤枉。
法醫對屍體進行檢驗後,發現死者的食管、氣管裏,都是沙子。可以肯定,死者是在沙堆裏被人活埋的。那麽,誰會選擇用這種方式殺人呢?用這種根本很難操作的方法,去殺死一個正值壯年、身體強壯的男人?
好在視頻偵查部門發現了端倪。工地爲了防小偷,在大門口安裝了一個視頻監控攝像頭,而這個監控攝像頭的一個角落正好可以拍攝到沙堆所在的位置,案件的真相也就突然明朗了起來。原來死者酒後遊蕩,走到工地的時候,在沙場的沙堆旁邊小便。他并沒有注意到此時沙場的大卡車正在卸沙,大卡車的駕駛員也萬萬沒有想到車屁股後面會有一個人。于是,一車沙子傾盆而下,把死者活活埋了進去。
“如果不是有攝像頭,我怎麽也不會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林濤看着眼前反複播放的監控錄像。
我點點頭,說:“世界上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情,這件事提醒我們,以後分析案件的思路還是要開闊些。不然那兩個運沙的工人,該是有多冤枉啊。”
我們科裏都是正兒八經的僞球迷,所以,星期五深夜的歐洲杯揭幕戰自然不能落下。在答應鈴铛星期六上午陪她去看嬰兒用品後,我順利獲假。我們勘察組的幾個人,甚至也叫上了陳詩羽,一起深夜圍坐大排檔的圓桌前,一邊喝啤酒,一邊吃龍蝦,一邊對着大屏幕裏的球員評頭論足。
“喲,現在已經是6月9日了,大寶是今天去拍結婚照吧?”林濤說。
“是啊。”我擺出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說,“所以,他才不來參加我們的聚會,他要起早,累一天呢。”
“這個土人,選的什麽日子啊,還69呢!”韓亮一臉猥瑣。
“什麽意思啊?日子怎麽不好了?”陳詩羽捏着餐巾紙擦了擦嘴角。
林濤說:“流氓。”
聚餐進行到深夜,我們各自回家,想必都是立即昏睡不醒。直到第二天一早,我被床頭櫃上的電話鈴聲驚醒。我一躍而起,拿起電話一看,是大寶。
“大星期六的,不好好拍照,給我打什麽電話。”我一邊嘟囔着,一邊接通了電話。
“完蛋了,你寶嫂跑了,她不和我結婚了。”大寶是帶着哭腔說出這句話的。
一句話說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還沒來得及細問,師父的電話很有侵略性地打了進來。
“你别急啊,回頭我們再細聊。”我簡單安慰了一下大寶,切換通了師父的電話。
“龍番城市公園,中間的那個鴛鴦湖,一具女屍,懷疑他殺。”師父很簡潔地概括了時間、地點、人物,“你們馬上出發給予支援。”
聽見有命案,我連忙開始穿起衣服,一邊滿懷爽約的愧疚安慰着鈴铛,一邊拿起手機打通了韓亮、林濤和陳詩羽的電話。
此時此刻,我已經把大寶的那個驚天壞消息忘得一幹二淨。
我們幾個人都是睡眼惺忪的狀态,一路拉着警報駕車趕往位于龍番市新區的城市公園。
城市公園是龍番市大建設以後,在新區建設的一個開放式公園。公園是綠洲式的,沒有圍牆,景色别緻,市民可以駕車自由進出,也可以在景點附近停車逗留。當然,這塊寶地也成爲先行一步移居新居的一些老年人散步、鍛煉的好場所。
公園的中心是一個人造湖,面積不大,但是和周圍的景觀相得益彰。中心現場便是那裏了。我們駕車直接開到了鴛鴦湖的一側,此處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帶,先行到達的民警正在給幾名群衆做筆錄。
我一跳下車,就看見了坐在警戒帶外的石凳上發呆的大寶。
“哎?你怎麽來了?”我驚訝地笑道,“剛剛經曆了感情打擊,這麽快就能恢複狀态投入工作?爲了不長痔瘡,這種時候都能來出勘現場?”
“對啊,我剛才還在說,這麽好的現場,怎麽能不喊大寶呢?他怎麽了?”韓亮坐到大寶身邊,問道。
“你問他。”我指了指大寶,問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發現了一具屍體,然後夢涵就跑了,說不和我結婚了。”大寶一臉委屈地說。
寶嫂叫作趙夢涵,有着一個她引以爲豪的洋氣名字。自從她的這個名字被我們果斷棄用,而用“寶嫂”這個鄉土氣息濃烈的外号代替以後,她就經常埋怨大寶,說是大寶連累了她。
“弄了半天,你是這個案子的報案人啊。”我說,“我說怎麽事情都掐一起來了呢。”
“你是法醫,寶嫂也知道,你發現一具屍體怎麽了?”林濤詫異道,“這對你來說,太正常不過了。”
“你别急,讓大寶複述一下案發的經過。”我說。
大寶咽了咽口水,說:“這家挨千刀的婚慶公司,非要拉我們大清早來這裏拍婚紗照,說是新景點,容易出效果。”
“寶嫂倒是可以出效果,你嘛,哪裏拍都一樣。”韓亮嬉笑道。
大寶白了韓亮一眼,接着說:“來這裏拍就來這裏拍吧,還非要讓我們來水邊拍。這種風景區的水,我是最怕的,我們總是在這種水裏發現屍體嘛。所以,我今天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沒想到你的預感成真了?”我問。
大寶點點頭,指了指遠處正在做筆錄的一個長頭發的文藝青年,說:“那個挨千刀的攝影師,還非要我倆蹲在水邊,讓我用手劃拉水。劃拉一下就算了呗,結果還總劃拉,劃拉劃拉,我就劃拉出來一隻人手。”
大寶頓了頓,我問:“然後呢?”
“然後?”大寶翻了翻眼睛,說,“然後我就發現了水裏的浮屍啊,然後夢涵就說,婚紗照也别拍了,我倆也别結婚了,然後她就穿着婚紗打了個車跑了。”
“你肯定有沒說的。”我說,“她穿個婚紗,你還能跑不過她?攔住她哄哄不就好了?”
大寶又咽了口唾沫說:“關鍵我在保護現場,我聽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跑遠了。”
“我說吧。”我說,“肯定沒你說的那麽簡單。”
“其實也沒啥。”大寶說,“當時我感覺到水裏有東西,用力劃拉了一下,就看見一隻人手,然後我啥也沒說,抓住袖子就把屍體給拎上來了。”
“啊?寶嫂在旁邊嗎?”韓亮問。
大寶又翻了翻眼睛,說:“忘了。”
大家一起歎息了一聲。
大寶接着說:“我拉上來一看,是一具女屍,就聽到周圍全是尖叫聲。我怕大家破壞了現場,一方面讓攝影師、化妝師他們幾個别亂跑,等着做筆錄,一方面就張羅着保護現場了。”
“換我也要跑啊。在你眼中,屍體比老婆還重要,換誰誰不跑?”陳詩羽說。
“确實,你是一個法醫,但在這個事件中,你就是一個普通的群衆。你的第一反應,應該是保護、安慰你的未婚妻!”我也着急了,“像你這樣不知道角色轉換的人,活該一輩子單身!”
大寶沮喪地低下頭,說:“我知道錯了。”
“下一步怎麽辦?”看到大寶的沮喪,我有些不忍,畢竟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出他有多愛他的職業。
“我得想辦法把老婆追回來。”大寶說。
陳詩羽糾正道:“是前女友。”
大寶又沮喪地低下頭。
我揮手讓陳詩羽打住,然後說:“這樣吧,這個案子你别管了,交給我們。說不定是個自殺呢?”
“不會。”大寶說,“頸部有傷。”
“真有你的!”我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說,“你到底是來拍婚紗照的,還是來驗屍的?别讓你的職業侵略你的生活好不好?”
“難道我們的職業沒有侵略我們的生活嗎?”林濤有些傷感,看了看陳詩羽,說,“我們這樣的,隻配找同行做伴侶。”
我說:“不管怎麽樣,這個案子我們來處理就好了,大寶就去哄哄寶嫂吧,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你毫無征兆突然就拖了一具屍體到她身邊,然後又不顧她的感受去安排工作,過度驚吓引起過度失望,你要費點兒工夫了。”
“你别用分析犯罪嫌疑人心理的路子來分析我老婆的心理好不好?”大寶說。
“是前女友。”陳詩羽說。
我第一次發現這個傲傲的小女孩,嘴巴也挺毒。
大寶垂下眼簾,說:“我要和你們一起辦這個案子,我要抓住這個害得我感情受挫的王八蛋。破案後你們幫我一起去哄,行不?”
我看了看大寶,心想還真沒法少了這個默契的助手,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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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起身來,環視了一下現場。因爲這裏是一個公共場所,所以估計也不可能在地面上獲取什麽痕迹物證。
“水面太大了,不可能抽幹。”胡科長在一旁說,“不知道這水底還會有什麽東西。”
“是啊,看起來這個女人的衣着還是比較完整的。”我看了看平躺在地面的屍體,說,“說不定水底就會有随身物品。”
“我打電話請蛙人[1]吧。”胡科長說。
我點了點頭,看周圍圍觀的群衆越來越多,說:“先把屍體拖走吧,照片什麽的傳出去不好。”
屍體被殡儀館的車拖走不久,消防支隊派來的兩名蛙人就相繼下水。現場沒有什麽可勘查的,我們隻有坐在岸邊焦急地等待蛙人的消息。
死者的随身物品對于案件偵破來說非常重要,一般都可以在随身物品中找到證明死者身份的東西,這樣就省去了法醫很多麻煩。比如,就不需要通過取下恥骨聯合來進行年齡推斷了。
鴛鴦湖的水域不大,但也不小,好在這是一個人工湖,建成時間也不長,湖底淤泥不多。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一個蛙人從水面上冒出了腦袋,同時揚了揚手。我們看清,他的手中拿着一個女士皮包。
我們幾個不約而同地歡呼了一聲,耐心地等待蛙人遊到水邊。我戴上手套,接過了水裏的皮包,林濤麻利地貼上比例尺照相。
這是一個看起來做工挺精細,但是并不昂貴的普通皮包,整體還很新,包的拉鏈呈現出鎖閉的狀态。我懷着刮彩票一樣的心态,輕輕拉開了包的拉鏈。
包裏進了不少水,我在地面上墊上一層塑料布,然後将包裏的物件連同水一起倒了出來。有化妝包、有鑰匙包,還有一些零碎的物件,可惜沒有錢包、手機和卡包,沒有任何可以直接證明死者身份的證件和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