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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你上次說,小羽毛喜歡韓亮,是嗎?”大寶說,“你說韓亮那個花花公子,怎麽會招女孩喜歡?他沒咱林濤個子高,也沒咱林濤長得帥,這不科學啊。”
“我可沒說啊。”我一邊在電腦前敲打着鑒定書,一邊說,“你八卦就八卦,别把我給拉上。”
“哎?你說你,堂堂一個大法師[1],怎麽說完就賴賬呢?”大寶指着我說。
“我說,你們是不是這兩個星期閑得啊?”林濤說,“大清早就讨論花前月下的事情。”
“花前月下是兩相情願吧?”大寶說,“用在這裏不合适。”
林濤聽完一愣,微微一笑說:“你這麽說,倒是也有道理。”
林濤的話音剛落,陳詩羽走進了辦公室。她把雙肩包挂在衣架上,捋了捋頭發,坐在辦公桌前打開電腦,淡淡地問:“你們在說什麽呢?什麽月下?”
林濤責怪地看着大寶。
大寶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啊?什麽?那個……沒……沒有啊。”
我的視線仍沒有離開電腦顯示屏上的鑒定書,說:“我們在讨論鬼故事,說是七月半的月光下,總有靈異事件發生。”
我的本意是用鬼故事打消陳詩羽對我們話題的追問,誰知道陳詩羽的兩隻大眼睛頓時一亮,說:“有鬼故事聽嗎?也說給我聽聽啊。”
“呃……”我頓時語塞。
林濤則臉色慘白地說:“你們能不能别動不動就說鬼啊神啊什麽的?怪吓人的。”
陳詩羽捂嘴笑道:“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大白天的,怎麽就怕這些東西呢?真丢人。”
“他就是這樣的。”我也嘲笑道。
突然,電話響了起來。陳詩羽一把抓起聽筒。
聽了一會兒,陳詩羽挂斷了電話,靜靜說道:“陳總來指令了,說是……”
“叫師父。”我打斷了陳詩羽的話,擺出科長的架子,說,“我們都叫陳總師父,你是我們組的成員,這個稱謂你必須也要沿襲。”
“就不。”陳詩羽歪着腦袋,說,“他是法醫,我是偵查,偵查方面說不定我還是他師父呢。”
“他在偵查專業也很突出的好吧?”我被拒絕後,有些丢面子,漲紅了臉,“你必須要尊重他,必須叫他師父!”
“我叫他陳總也是尊重他,爲什麽必須叫師父,我又不是八戒。”陳詩羽挑釁地微笑着說。
一向驕傲的林濤最近總當和事佬,說:“嘿嘿,小羽毛,即便咱們是西遊記,你也是那匹白龍馬。”
大寶左看看,右看看,說:“沒搞錯吧?有案子了,你們還在這裏争論什麽稱謂?”
我沒吱聲。
陳詩羽說:“陳總說,汀棠市一個什麽花圃附近發現一具裸體女屍,目前判斷是他殺。當地法醫要求省廳給予支援。”
陳詩羽故意把“陳總”兩個字加重了一下。
看着我開始整理勘查箱,大寶又做出了标志性的表情,豎起了兩根手指。
“打住,出發吧!”我把大寶即将脫口而出的那八個字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對于陳詩羽的專業素養,我已經表示了認可,但她這種毫不尊老愛幼的精神,我依舊不能接納。所以,一路上,我都沒有和她說話。她倒是不顧林濤的目光,一路上沒話找話地和韓亮說個不停。
警車駛下汀棠高速路口的時候,我們就看見年支隊長和趙永站在一輛閃爍着警燈的警車前等待着我們。
我下了車,熱情地和他們握手,說:“永哥,好久沒見了,怎麽,你在省廳的技術培訓結束了?”
趙永搖搖頭,說:“提前結束了,家裏就三四個法醫,現場都跑不過來,更别說一年七八百起傷情鑒定了。”
“好在你們命案不多。”我笑着說。
趙永說:“幸虧這是發了命案,你才這樣說。不然,你的烏鴉嘴又該在汀棠這裏傳爲‘佳話’了。”
“這案子是什麽情況呢?有頭緒嗎?”我問。
趙永搖搖頭,說:“我們先去現場,再細說吧。”
汀棠市是一個如花般美麗的城市,一路上都可以看到正在盛放的鮮花。鮮花總要有生長的地方,所以,汀棠市周圍的土地幾乎都被花圃占據。當地的老百姓靠養花、賣花過着殷實的生活。
警車駛過汀棠大學的西大門後,車窗外熙熙攘攘的景象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成片花圃。此時正值春夏之交,滿花圃的春色讓人流連忘返。
女人總是喜歡花的,陳詩羽扒在車窗上,一臉陶醉。林濤則看着扒在車窗上的陳詩羽,一臉陶醉。
警車在距離汀棠大學西大門大約三公裏以外的一條大路的路邊停了下來,路的兩側,依舊是一望無際的鮮花美景,花香四溢。從和大路垂直的一條向西延伸的小路可以走進花圃中央,在花圃中央,有很多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忙忙碌碌。好在這是一個很偏僻的地方,路邊幾乎沒有圍觀群衆。
警戒帶設在路口。因爲這條小路是唯一可以通向大路的通道,花圃裏的花又沒有明顯踩踏的痕迹,所以,兇手很有可能在小路和路口留下痕迹。于是,警戒範圍延伸到了我們下車的地方。
陳詩羽一下車就蹲在路邊,伸長了脖子去嗅。
“幹活挺爺們兒的,其實還是個娘兒們啊。”韓亮一臉壞笑地蹲在她旁邊,順手從花圃中采了一朵,遞給陳詩羽,說,“來,送給你的。”
陳詩羽雙頰绯紅。
林濤拍了一下韓亮的後腦勺說:“你是來幹活的,還是來搞破壞的?文明做人,文明做事。”
我穿起勘查裝備,拎着勘查箱,随永哥一起順着花圃間的小路往花圃深處走去,大約走了五百米後,看到了第二層警戒帶。
“這就是中心現場了。”永哥指着小路的一旁,說,“在兩個大棚基線的中央,有一具裸體女屍,喏,在那裏。”
冬季的時候,花圃是由許多平行排列的大棚組成的。天氣轉暖,大棚的塑料布被拆除,但是還可以看到每個大棚之間的基線。在許許多多紅紅黃黃的鮮花之中,一具屍體仰面躺在地上,白皙的胸腹部皮膚上,沾染着些許泥土。
我回頭看了看我們下車的地方,韓亮仍陪着陳詩羽蹲在路邊欣賞着無邊的鮮花,林濤則已經穿戴齊全,沿着小路一點點地向我的方向靠近,他正在和技術員們尋找硬泥土地面上可能遺留下來的足迹。
我慢慢靠近屍體,防止踩壞美麗的鮮花,蹲在屍體的旁邊,拿起屍體的一隻手臂,試了試屍體上臂的屍僵,說:“大關節屍僵完全形成。”
說完,又試了試屍體的踝關節和膝關節的屍僵,說:“應該是屍僵最堅硬的時候了。現在距離死亡應該至少有十二個小時了。”
大寶擡腕看了看手表,說:“現在是上午十點,那就是昨晚十點之前死亡的了。”
趙永說:“我們早上八點整接到這個花圃的主人的報案來到這裏,就對屍體進行了屍溫檢測。肛溫是二十六點五攝氏度,根據死亡後前十個小時每個小時下降一度,十小時後每小時下降零點五度的規律進行推算,死者應該是死了十一個小時了。也就是說,是五月二十日,昨天晚上九點鍾左右死亡的。”
我點點頭,開始對屍體進行表面檢查。死者十八九歲的樣子,除了一雙襪子和右腳上的一隻運動鞋,其餘一絲不挂。從其暴露在鮮花中央的胸腹部和四肢皮膚看,沒有任何損傷的痕迹。
我看了看屍體的腰背部,屍斑也不是很明顯,雙手的指甲和口唇也沒有發绀[2]。
“如果不是屍僵形成,我真的會以爲這是一個睡美人。”我說,“屍斑爲何如此不明顯?”
趙永扶住屍體的一側,用力把屍體翻成側卧位,說:“你看看。”
這時我才大吃一驚,說:“原來傷在背後!”
女屍的左側背部有一個不小的創口,創口周圍的血痂已經凝固,在白皙的背部皮膚上形成了一個血腥的圖案。我趁着趙永扶住屍體的機會,撥弄了一下屍體下方的泥土。因爲這裏是種花的泥土,所以都被翻過,很松軟。屍體下方的泥土有一大塊都被血液所浸染,任憑我挖開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土坑,都可以在土坑周圍的泥土上看到血染的痕迹。
“周圍泥土發現血迹了嗎?”我問。
趙永搖搖頭,說:“你們來之前,我們重點對屍體周圍花根附近的泥土以及花的葉子進行了勘查,想找到一些血液,可是沒有,甚至連滴落狀的血迹都沒有發現。”
“很好。”我說,“如果是我,我也會最先對屍體周圍進行勘查,去尋找一些可以提示死者受傷後運動軌迹的血迹。”
“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血迹,所有的血迹都局限于死者身下的泥土,你不覺得有些奇怪嗎?”趙永說。
我微微一笑,說:“不奇怪,結合死者是在小路旁邊倒伏,周圍的鮮花又沒有明顯而多餘的踩踏痕迹,說明她中刀後直接倒地,沒有再動彈過。僅此而已。”
“可是你說過,失血死亡是有個過程的,而且中刀後很痛苦,怎麽會就這樣一動不動地死去呢?”陳詩羽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穿戴好勘查裝備,站在了我的身後。
這是早上我們發生争執後,陳詩羽主動找我說的第一句話,看得出來,她很好學。
大寶怕我不理睬她,引起尴尬,搶着說道:“哦,是這樣的,你看見她的損傷部位了嗎?大約是在左側背部第四根肋骨周圍,這個位置是心髒所在的位置。人的心髒被刺破裂後,不同的人會有極大的個體差異。”
“個體差異?”陳詩羽問道,“什麽是個體差異?”
“個體差異就是每個人體質不同,在同樣損傷或同樣環境下,會引起不同的反應。”我爲了緩解氣氛,在大寶回答之前說道,“心髒破裂後,大部分人不會馬上死去,但會很快死去;有少數人可以狂奔數百米才死去;還有少數人可能出現心跳驟停,立即死去。”
“哦,”陳詩羽點點頭,說,“她就是最後一種情況。”
“兇手下刀穩、準、狠啊。”大寶說。
我搖搖頭,說:“也有可能就是瞎貓遇見死耗子,在大半夜的,一刀就可以讓一個運動中的人直接喪命,職業殺手也不敢保證百分之百吧。”
“昨天是陰曆十三,天氣大好,月朗星稀。”趙永說,“我們已經調取了氣象資料,昨天晚上九點多鍾的時候,這個區域是一輪明月當空照,能見度很高。”
“嚯,那可真是花前月下了。”林濤此時已經勘查到我們的背後,他直起身子扭了扭腰,說道。
對地面的現場勘查是很辛苦的,因爲勘查員要不斷地弓着腰,尋找地面的痕迹。時間長了,什麽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之類的毛病,就成了現場勘查員們的頑疾。
“我說你的小學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吧。”大寶奚落道,“花前月下是形容兩個恩愛的人好吧?這兒就一個人,一個女人,還是一個裸體死了的女人,哪兒來的花前月下?”
“你怎麽知道周圍沒有一個裸體男人的屍體?”林濤戴着口罩,但是我能想象得出他口罩後面龇着牙的表情。
“拜托,林大科長。”趙永說,“我們這裏治安穩定,一具屍體的壓力就夠大了,來兩具,我們可就喘不過氣來了。這明顯是一個性侵害的現場嘛。”
“我也覺得是。”大寶說,“兇手即便是個男人,也是個兇神惡煞的男人,美女和野獸,哪兒來的花前月下?”
我見他們把早晨的話題拿出來歡快地讨論,偷偷看了一眼陳詩羽。而此時陳詩羽也在看我,一臉疑惑。
“你們說是性侵害,有依據嗎?”我幹咳了兩聲緩解尴尬,轉臉問趙永。
趙永搖搖頭,說:“在測量肛門溫度的時候,我們檢查了死者的會陰部,沒有損傷,陰道擦拭物做了精斑預實驗[3],也是陰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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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以爲你們确認這是個性侵害的現場呢。”我說。
趙永瞪着眼睛說:“裸體女屍啊,難道不是性侵害嗎?難道在這個氣溫都有十七八度的晚上,還會凍死?反常脫衣?周圍也沒有發現衣物啊。”
“脫衣服不一定就是性侵害,我們不能根據屍體有沒有穿衣服來判斷案件性質。”我說,“對了,你剛才說周圍沒有衣服?外圍搜索進行了嗎?”
趙永說:“還沒。我說的是,屍體的旁邊沒有衣服。”
我點點頭,對林濤說:“你們勘查得怎麽樣?”
林濤說:“什麽足迹都沒有發現。”
“啊?”陳詩羽叫道,“怎麽會呢?我剛才聽偵查員說,這條小路的一頭連接大路,另一頭是死路。花圃沒有踩踏的痕迹,小路上沒有足迹,那兇手是飛出去的?”
“你的思路不對。”林濤糾正陳詩羽的觀點,“現場勘查的原則,就是發現什麽,然後驗證什麽;而不是根據一些簡單的案情就判斷一定能發現什麽。比如,這條小路雖然是土路,但是因爲很久沒有下雨,灌溉也灌溉不到路上,所以土質很堅硬。我們都知道,在光滑的地面上,可以尋找到灰塵加層足迹[4],在土路上隻能找到立體足迹。那麽在不可能有凹陷的土路上,灰塵加層足迹和立體足迹都找不到,也是很正常的情況。”
陳詩羽轉了轉黑黑的大眼珠,仿佛沒聽懂。
林濤微微一笑,溫柔地說:“有空我再細細教你。”
“現場啥也沒有,我們是不是要去屍檢了?”陳詩羽問道。
我搖搖頭,說:“現場勘查結束的标準是能勘查的地方都勘查完畢了,沒有發現什麽其他的疑點。這個現場遠遠達不到現場勘查結束的标準,因爲死者的衣服和一隻鞋子還沒有找到。”
“那要怎麽辦?”陳詩羽接着問。
我轉頭對身後一言未發的年支隊長說:“年支隊長,你可以通知殡儀館來車了,把屍體先運去解剖室吧。這具屍體周圍确實沒有什麽好尋找發現的了。我們接下來的工作,是配合你們汀棠市的刑警同事,對外圍現場進行搜尋。”
年支隊長話少内向,隻是微微點頭,便去一旁拿出手機布置工作了。
我站起身來,拍了拍手套上的泥土,說:“我們順着小路走,一邊賞花,一邊進行外圍搜索。搜索的重點是死者可能丢棄在花圃中的衣物,還有就是花圃中可能存在的踩踏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