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後法醫認可道,“我們開始也以爲是毀屍滅迹,但轉念一想,他在屋内随便點哪裏,都容易起火,比屋外強多了。”
“有沒有可能是想焚燒什麽東西?”我說,“比如兇器?血衣?”
“這個我們也考慮了。”後法醫說,“不論是燒什麽,包括衣服,都有金屬環扣,那麽我們就應該會在這堆灰燼中篩出來,但什麽都沒有篩出來。所以我們覺得,兇手就是單純地在燒這堆稭稈。”
“那是爲什麽?”我陷入沉思。
後法醫說:“也有可能與死者被殺案沒有關聯,或許是兇手智商有問題吧。”
“我們就别浪費時間了。”大寶說,“現在去殡儀館吧?你們先上車,我去找個廁所,早飯好像吃壞了肚子。”
看着大寶捂着肚子跑開的窘相,我笑着說:“懶驢上磨屎尿多。”
前期到達殡儀館的法醫已經做好了準備工作。鄭金氏的屍體已經被放在了解剖台上,而鄭慶華的屍體則被擺放在一架運屍車上,停在解剖台一側。
我看了一眼屍體,心頭一揪。
我經常說,法醫會經曆比醫生更多的心理考驗。雖然同樣是面對死亡,但我們面對的死亡更震撼人心。有的是死狀甚慘,有的是腐敗不堪,有的是本不該死亡的花季生命突然隕滅。即便是看慣了各種殘忍的死亡方式,但是眼前這個老人的死狀還是讓我揪心了一下。
和趙局長說的一樣,老人已經沒有臉了。
屍體仰卧在解剖台上,頸部以上一片血肉模糊。從耳屏前的皮膚褶皺還可以看得出,這是一個古稀老人。但是從兩側顴骨開始,中間的面容已經不複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鮮紅的皮下組織、黃色的脂肪和慘白的顱骨。血肉模糊中,還有一些白色的腦組織嵌在其中。
我麻利地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走到屍體旁邊,拉扯了一下臉部四周的皮膚,想把死者的面容還原。顯然,那是徒勞。在這一片挫碎了的面部組織中,我甚至無法分辨哪一塊是鼻子,哪一塊是眼睑。甚至眼球都已經爆裂,在眼眶裏還看得見已經塌陷了的黑白相間的眼球壁組織。乍一眼看上去,這确實是一個沒有面孔的屍體。
“這記者夠缺德的,”大寶說,“這麽血腥也往網上挂。”
“這是什麽工具形成的?”林濤的提問把我從揪心的思緒中扯了出來。
我用止血鉗把面部缺損部位周圍的皮膚拼了拼,說:“可以在還沒有缺失的面周皮膚上看到條狀的創口,工具倒是沒什麽問題,是砍器,很鋒利。而且,刃長應該接近于死者面部的長度,所以,應該就是普通的菜刀吧。”
“菜刀能把人砍成這樣?”林濤問。
我點點頭,說:“這樣的損傷不是一次形成的,而是數十次形成的。死者處于一個固定的位置,被反複砍擊面部,多處創口融合,皮膚等軟組織挫碎,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林濤可能是想到了峰嶺市的案件,說:“砍擊這麽多次,難道又是精神病人作案不成?”
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屍體,說:“損傷、工具什麽的,對于這個案件應該不難。至于是不是精神病人作案,沒有太多依據。上次的案件是多個不合理的點結合在一起,可以推斷是精神病人作案,這個案件則不行。我感興趣的,倒是死者的衣着。”
鄭金氏下身穿着一條棉毛褲,光着腳,腳上還有一雙沒有提起後跟的布鞋。上身穿着一件棉毛衫,外面套了一件舊時的馬褂兒,馬褂兒在腋下的位置系了個扣子,其他的扣子都沒有扣。
“死者的衣着,我們一眼就能看得出,是入睡時的衣着。”我說,“可能是聽見有動靜,披了一件外套、趿拉着布鞋就出門了。”
“對。”大寶說,“這個衣着反映的就是這個情況。”
“那老頭兒的衣着呢?”林濤問。
我和大寶走到運屍車旁,拉開屍袋,暴露出鄭慶華的屍體。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鄭慶華的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和鄭金氏不同,鄭慶華的面部皮膚并沒有破碎,但是也一樣無法辨别面容。除了黏附大量鮮血外,那青紫腫脹的眼眶和完全塌陷的鼻子、上颌骨,讓一張臉變得面目全非、扭曲醜陋。
我們檢驗了鄭慶華的衣着。他下身穿着一條布外褲,裏面是一條棉毛褲,兩側棉毛褲的褲腿卷到膝蓋,隻有脫掉外面的布褲才能看見。布褲的褲帶沒有系,拉鏈也是開的,隻有紐扣扣住了褲腰。鄭慶華也是光着一雙腳,沒有穿鞋子,但是據技術員反映,死者的一雙鞋都脫落在屍體原始位置周圍。上身穿着一件棉毛衫,外面披着一件沒有扣扣子的襯衫。
“他也是睡眠衣着,聽見動靜起床的。”大寶說。
我點點頭,說:“準确地說,他正在洗腳,然後套了一件外褂和外褲。”
大家看了看鄭慶華卷起的棉毛褲腿,都點頭認可。
解剖室裏突然沉寂了,大家都在暗自思考整個現場過程。
沉默了一會兒,我說:“先常規屍檢吧。”
大家又都默不作聲地開始屍檢,可能是因爲死者的慘狀震撼了大家的心靈,也可能是因爲大家都和我一樣,總覺得在案件過程中,有一些解釋不過去的地方。所以,整個解剖室裏除了器械碰撞的聲音,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響。
解剖工作進行了五個小時。
兩名死者都死于重度顱腦損傷。鄭金氏是面部遭砍器多次砍擊,導緻面顱崩裂,腦組織挫碎而死亡。鄭慶華雖然頭部、肩部有一些砍創,但是這些砍創不足以緻死,他的緻死原因是左側面部遭鈍性物體反複打擊,導緻全顱崩裂。
兩名死者的肢體都沒有約束傷和抵抗傷,可以看得出兇手和死者的體力懸殊很大。我們之前看現場多處血迹認爲有搏鬥過程,也經過屍檢否定了。其實,隻是鄭慶華在屋子裏逃避、躲閃,兇手追在身後砍擊而已。鄭金氏全身沒有其他損傷,她應該是直接被砍倒在小方桌後,兇手連續砍擊導緻她迅速死亡。
最後,我們打開了死者的胃部。
“胃内容物的形态已經不是很清楚了,應該是消化了兩小時以上了。”大寶說,“要不,我們打開看看死者的腸内容物?”
常規解剖是不需要打開腸腔進行檢驗的,尤其是對這兩具屍體,我們的解剖工作已經持續五個多小時了。這時候的我們,早已精疲力盡。
我點點頭,說:“死亡時間還是能再準确一些比較好。而且老兩口生活很規律,每天晚上六點吃飯,有了固定的末次進餐時間,通過胃腸内容物判斷死亡時間才是最準确的辦法。”
人的小腸有五到七米,我們需要把整個小腸從腸系膜上慢慢剪下來,然後平鋪在解剖台上,再把整個腸管剪開。這項工作,又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通過胃腸内容物遷移的距離,我們判斷死者是末次進餐後兩個半小時内死亡的。
“八點半才死亡?”我說。
“不對啊。”後法醫說,“七點半就起火了,八點半才死亡?不應該是先死亡,再點火嗎?難道這一堆火,和死者的死亡真的沒有關系?”
“還有,還有,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大寶說,“爲什麽要用銳器殺老太太,又用鈍器殺老頭兒?有銳器爲啥要費勁兒用鈍器?還有,那個鈍器應該是什麽?”
“工具沒問題。”後法醫說,“我記得男死者倒伏位置的旁邊有個水桶,水桶裏有塊磚頭,我們開始就認爲這塊磚頭可能就是第二種工具。”
“我的腦袋也已經一片糨糊了。”我看了看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說,“不如我們先吃飯,再去專案組捋一捋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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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剛才秦科長他們法醫組的介紹,現在初步可以排除溜門入室盜竊的可能性。依據是時間太晚了。”趙局長說,“如果是溜門入室,那兇手必須是在死者習慣的關門時間前進入,這個時間經過調查是五點半。那麽他沒必要一直等到八點多才動手。”
剛才,我們拖着疲憊的身軀,趕到了專案組,對死者的死因、緻傷工具、死亡時間和緻傷方式進行了介紹。
這時候的我,坐在專案組裏,腦子裏仍然是一團糨糊。但我知道,很多時候,即便自己沒有理出思路,和别人多說多談,思路也會清晰一些。我知道由于網上炒作的緣故,已經不可能給我們留下整理思路的時間,我們必須第一時間确定偵查方向和偵查範圍。
“那麽,現在大家都有什麽看法?”趙局長組織起讨論。
後法醫率先發言:“我覺得這是一起因仇殺人的案件,兇手和死者是熟人。兇手半夜敲門入室,見人就砍,殺完人後離開。”
“那門口的火堆呢?”一名偵查員說,“我們調查的時間和你們法醫推斷的時間對不上啊。怎麽會先起火,後死人呢?會不會是你們法醫推斷錯了?”
“技術工作和偵查工作是相輔相成的。”我插話道,“即便調查的證據确鑿,但是我們也必須堅持自己的技術所見。如果被偵查結果綁架,勢必會造成技術推斷的錯誤。”
大家都默不作聲了。
陳詩羽說:“火堆可以和案件無關。但是現場客廳的燈是開着的,如果是尋仇殺人,隻需要進入中心現場就可以了,沒必要走到院落最裏面的客廳去開燈啊。”
“對,我也認爲這一點解釋不過去。”趙局長說,“客廳的燈是一個疑點。如果這樣分析呢?兇手和死者是熟人,知道死者家錢财的位置所在。所以兇手敲門入室後,直接殺人,然後戴手套進客廳,在客廳的某個地方拿走了錢财。”
“如果是這樣,那麽兇手肯定是去找特定位置的錢财。”我說,“因爲現場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怎麽看都不是侵财現場。”
“如果我的分析不錯,那麽兇手隻有可能是死者的二兒子。”趙局長說,“賊喊抓賊的事情多了去了。這個二兒子很可疑,你還記得門簾嗎?”
之前,我們通過中心現場門外沒有血迹,判斷中心現場房間應該是有個門簾的,看來趙局長發現了什麽。
趙局長接着說:“我們拐彎抹角地問了死者的二兒子情況,沒有反映出任何情況。後來,我們在中心現場的豬圈裏找到了門簾。這個門簾應該是挂在中心現場門上的,門簾是被随意抛甩在豬圈裏的。門簾是塑料布做成的,上面有死者二兒子的指紋。”
“血指紋嗎?”林濤問。
趙局長搖搖頭,說:“汗液指紋。”
“汗液指紋很正常啊。”林濤說,“因爲是他最先發現的,是他報案的,他肯定要掀起門簾進門,才能看得見屍體啊。”
“他取下了門簾,扔進豬圈,用意何在?”趙局長說。
大寶說:“說不定是他看到屍體後,慌亂中取下門簾,扔進豬圈呢?”
“我也覺得不太像是親人作案。”我說,“一般親人作案,案後都會有明顯的愧疚行爲。比如在屍體上蓋被子,用毛巾蓋臉什麽的,這都是愧疚行爲。但這起案件有明顯不同,兇手不僅沒有愧疚行爲,反而通過行爲反映出他的仇恨心理。畢竟屍體毀壞嚴重啊,尤其是面部,砍擊面部一般都出于仇恨心理,兒子和母親有那麽大仇恨嗎?”
全場沉默。
我接着說:“而且我思來想去,總覺得案件現場有一些問題,但問題何在,我還說不好。不如你們先審查一下他的二兒子,我們回去捋一捋思路?”
“那個門簾在哪兒?”林濤不用在解剖台上幹體力活,所以這個時候比我們精神多了,“我們去做做潛血實驗[1]看看,說不準能發現點兒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