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血足迹走到足迹的起始端,看了看地面。地面上有一小塊新鮮的擦蹭泥土的痕迹,旁邊有一大攤血泊。血足迹的源頭就是這裏。我指着血泊,說:“死者應該是在這裏受傷,然後走到中心現場,倒地死亡的。”
“被槍打了,還能走這麽遠啊?”陳詩羽問。
大寶搶着說:“陳羽毛,這你就不懂了。首先,我們還不知道死者的緻命傷在哪裏,以及緻命傷嚴重不嚴重。其次,單就受緻命傷後的行爲能力來看,個體的差異也非常大。一般人被一把刀刺破了心髒就會導緻心跳驟停、迅速死亡,但是也有心髒被刺破後,狂奔一百米才倒地死亡的案例。僅從痕迹看,死者在這裏受傷,走出十米開外倒地死亡,是很正常的。”
陳詩羽點了點頭,随即又皺起眉頭說:“拜托,我叫陳詩羽好不好?多好聽的名字,被你叫成那樣!”
屍體的旁邊放着一支槍,槍上沾的血迹不多。這是一支自制的獵槍,單管。爲了保證遠距離射擊時子彈不變道,槍管做得很長,足有八十厘米,加上槍身和槍托,整支槍的總長度有一米二。
我國對槍支的管控是非常嚴格的,除了對制式槍支實施管控以外,對自制槍支也是一旦發現立即收繳,還要對藏槍人進行嚴格的處理或處罰。但可能是曆史遺留問題,程城這個地方的自制槍支還是比較多的。雖然公安局治安部門經常會組織行動大規模收繳槍支、大規模處理當事人,但是制槍、販槍的現象依舊存在。尤其是自己在家制造的槍支,平時藏在自己家裏,沒辦法打絕。即便是有人舉報,公安民警去搜查,也很難順利地從地廣人稀的農村找到藏槍的地方。
雖然在程城看到槍支并不奇怪,但是當地派出所的工作人員還是非常緊張,畢竟是沒有管控到的槍支傷了人命,派出所所長是要負責任的。
“這個位置不是殺人的好地方啊。”我直起身子,說,“現場周圍非常空曠,沒有遮擋物。雖然最近的人家也在兩百米開外,但是隻要有人站在門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裏發生的一切。在我的印象裏,用槍殺人的,通常是經過謀劃的。謀劃在這裏殺人不合常理。”
大寶聽我一說,也直起身子向四周看。
“我們前期的調查情況是這樣的。”派出所劉所長湊過頭來,主動說,“死者叫胡奇,三十七歲,就是這個胡家村的。務農。他品行不好,有小偷小摸的前科劣迹。而且,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嗜酒如命。酒喝多了打老婆、打老娘,出門對小女孩動手動腳,和别人争執吵架,這些情況都發生過。反正村子裏的人都很厭煩他,聽見他的名字都皺眉頭。這應該算是個惡霸了吧,老百姓都說這種渣滓死有餘辜。”
我知道派出所所長的言外之意,他想從死者生前的劣迹入手,減輕自己的責任。但即便有這種想法,我相信他也不敢杜撰情節,死者生前應該是劣迹斑斑的。
“還有,”派出所所長補充道,“這支槍我們已經看過了,也核實過了,是他自己的槍。一個月前,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了鋼管,就開始在自己家裏做槍,大概是在兩星期前做好的。這個,胡奇的妻子張越和他的母親趙秀蓮都可以做證。我們也在他們家的地窖裏,找到了制作槍支的剩餘材料,還有一些自制的彈丸。”
“現在派出所初步認定,死者胡奇是半夜帶槍出門,不慎槍支走火,打傷自己,導緻失血過多死亡。”程城市的楊法醫說,“屍體還沒有開始檢驗,所以我們還沒有認可他們的觀點。”
自己的槍傷了自己的命,這是派出所所長給自己減責的最好借口。
“你們動了這支槍?”林濤聽說他們已經辨認過現場的槍支了,急着問。
我和林濤的擔心一樣,怕這個急于免責的所長,破壞了槍支上的痕迹。
“沒有,沒有。”所長說,“我們是帶着證人來現場進行辨認的。這點兒現場物證保護意識還是有的。”
“剩餘材料在哪兒?”林濤皺了皺眉,“我要進行整體分離比對。”
整體分離比對技術是痕迹檢驗專業的一項撒手锏。具體的方法是:通過對比顯微鏡,對兩個物體的斷端進行檢測、拼接,觀察拼接口的微小特征,從而判斷兩者是否曾經爲一體,後被人爲分爲兩部分。
“我去叫人提取。”所長說完,給派出所的技術員打了個電話。
“是誰報的案呢?”我問。
所長朝遠處的人群中掃了一眼,指着一個年輕人,喊道:“胡黎苗,你來你來,給省廳領導說一下你發現和報案的經過。”
聽到“省廳”這兩個字,圍觀的人群頓時炸了鍋,大家突然議論紛紛,可能認爲省公安廳都派人下來查案了,這一定是一起大案,和他們之前猜測的走火有所不符。
我尴尬地撓了撓頭,瞪了所長一眼,心想你的嗓門兒能不能不要這麽大?
圍觀群衆一定還不知道,我們省廳法醫科其實就是一個基層單位啊。除了一些簡單、普通的命案以外,隻要夠人手、能跑得過來,我們都得去出勘現場,爲基層解決一些問題,也算是幫基層法醫搭把手、助把力。
胡黎苗跟着一個民警跨進警戒帶,朝我們走了過來。他長得賊眉鼠眼,一路上東張西望的。
“說說吧,是怎麽回事?”我站在胡黎苗的前面,遮住了他的視線,不讓他看見屍體,同時摘下沾染了血迹的手套。
胡黎苗縮着頭說:“是這樣的,昨天晚上我在我哥家打麻将,大概打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突然聽見‘乓’的一聲,像是哪家在放炮一樣。哦,不,比放炮還要響。我們四個人就跑到屋外面看,也沒見到火光什麽的。”
“等等,你哥家住在哪裏?”我問。
胡黎苗和所長一起指向現場的東面,說:“東面三百米,就是我哥家了。”
“是這條大路的路邊嗎?”
胡黎苗點點頭。
“那你們看見什麽了沒有?”
“當時有月亮,我們看見一個人影在往西走。”胡黎苗說,“看背影好像是他。”說完,胡黎苗指了指地上胡奇的屍體。
我轉頭看向派出所所長求證。
所長點點頭,說:“這個口供我們都做了,幾個打麻将的人都印證了這一事實。”
“你确定隻有一個人影?”我問。
胡黎苗堅定地點了點頭。
“就根據這個線索,我們基本确定死者是槍支走火打傷了自己。”所長說。
我擺擺手:“結論别下得太早,胡奇家住在哪裏?”
派出所所長往西邊指了指,說:“往西走一百米,過了警戒帶,左拐,再右拐,就到了。”
我順着所長的手指往西邊看了看,隻能看得到拐彎處,拐過彎去,視線就被一個公共廁所擋住了。
“你們聽見槍聲後,大概多久出門的?”陳詩羽問。她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胡黎苗低頭想了想,說:“我們在後院,開了門,穿過院子,打開大門就出來了。我估計也就二十秒吧。”
我“哦”了一聲,說:“你接着說,剛才你說到看見一個人影。”
“啊,對。”胡黎苗清了清嗓子,“我們看見胡奇搖搖晃晃地往西走,也就是往他家走。因爲胡奇這半蹶子[1]就愛喝酒,喝多了喜歡出來瞎晃,所以我們也沒在意,都轉身回去繼續搓麻将了。這一搓就搓到天亮,我赢了三千多,嘿嘿。”
說完他感到不妥,偷偷瞥了一眼所長,見所長并沒有追究他們賭博的意思,接着說:“大清早,我就從我哥家往西走,順着這條路走到頭兒就是我家了。沒想到走到這裏的時候,就看見他躺在地上,一大攤血,吓死我了。”
所長給胡黎苗使了個眼色,胡黎苗緊接着說:“不過這種人渣,死了最好。”
我反感地搖搖手,說:“人都死了,不用這麽惡毒,即便他道德敗壞,也有生存的權利。”
“那還有要問的嗎?”胡黎苗問。
“你哥家距離現場隻有三百米,大半夜的,夜深人靜,你們就沒聽見什麽叫喊、厮打、搏鬥、求救的聲音?畢竟他不是當場死亡,而是走出十幾步才死的。”大寶問道。
這個問題确實很重要。
胡黎苗搖搖頭,說:“肯定沒有,肯定沒有。”
“他自己的槍走了火,加上喝多了,不一定會叫啊。”所長解釋道。
我聽所長說得也有道理,就沒多說話,重新戴上手套對屍體表面進行初步檢驗。
死者上身穿了一件長袖T恤,下身是一條休閑褲,休閑褲的右褲筒幾乎全部血染,而上衣并沒有黏附血迹。大寶伸手要去摸死者的褲子,被我制止了:
“别動,你看,褲子上有個槍口印痕。”
槍口印痕是接觸射擊的特征。接觸射擊是槍口和目标之間距離表述的一種。
對軍事器材感興趣的朋友都知道,槍支主要分爲兩種:膛線槍和滑膛槍。
膛線槍是指槍膛裏有螺旋的膛線,這樣子彈在發射出去的時候,會發生旋轉,從而加強子彈的抛射距離、精度和殺傷力。這樣的槍支如果接觸射擊,會在皮膚上留下槍口印痕;如果在小于一米的距離内射擊(近距離射擊),由于彈頭高速旋轉進入皮膚,會在皮膚上留下挫傷輪、擦拭輪、煙暈和火藥顆粒灼傷;如果在大于一米的距離内射擊(遠距離射擊),會在皮膚上留下帶有擦傷圈和污垢環的彈孔,看不到煙暈和火藥顆粒灼傷。
但是,膛線槍有着較高的制作工藝要求,所以,在民間的自制槍種類中,還是以滑膛槍爲主流。滑膛槍又叫作霰彈槍,槍支配用一定規格口徑的子彈,子彈内填滿火藥和彈丸,在觸動扳機後,彈丸呈錐形發射。所以,判斷滑膛槍的射擊距離,主要是看子彈在體表分布的面積。如果隻是一個大的射入口,說明距離較近;如果是一片小孔狀的射入口,則說明距離較遠。滑膛槍的射程有限,通常是在近距離射擊時具有較大的殺傷力。當然,和膛線槍一樣,滑膛槍接觸射擊,也會在皮膚上留下槍口印痕。
“槍口印痕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林濤來拍個照。”大寶白了我一眼,“接觸射擊比較多見的是走火或者自殺,這就印證了所長的話。”
林濤在現場的一旁拿着民警從死者家裏提取的材料,和現場提取的已經用塑料薄膜保護起來的槍支進行了比對,認爲是同一種材料。也就是說,這支槍應該是死者自己制作的。
林濤走過來和我們說了一下他的比對結果,但是這個結果是從工具材料上推斷出來的。如果要進一步确證整體分離的話,還需要相關實驗室的檢驗。
林濤拍完照,從痕迹檢驗專業的角度觀察了一會兒槍口印痕以及現場槍支的槍口,微微一笑,說:“不過,從槍口印痕看,緻傷的槍支,就是現場的這一支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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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實,這不需要專業人員也可以判斷出來。槍口因爲制作粗糙,壓成了橢圓形,而死者褲子上的槍口印痕也呈現出橢圓形,直徑和槍口完全一緻。
看完槍口印痕,我和大寶合力把屍體的褲子小心翼翼地脫了下來,放進物證袋裏保存。褲子一脫下來,就看見死者膝蓋上方有一個橢圓形的、黑洞洞的創口。創口周圍發黑,是火藥的灼傷。屍體體位發生一點兒變化,就有鮮血從這個黑洞洞的創口裏流淌出來。
“打中腿了。”我說。說完,皺起眉頭開始思考。
“喲,我知道你們法醫學上有一種說法叫什麽彈後空腔效應。”陳詩羽說,“但沒想到彈後空腔效應這麽厲害啊,打中腿都能打死人。”
大寶炫耀一般地發問:“你知道彈後空腔效應的形成機理是什麽嗎?彈後空腔效應是因爲子彈旋轉而産生的,那隻有膛線槍才能形成,這自制槍可是滑膛槍,滑膛槍怎麽轉?怎麽空腔?”
大寶說得沒錯,彈後空腔效應是子彈緻傷的主要機制,但是這種效應隻有在膛線槍發射子彈後才會産生,這也是膛線槍比滑膛槍殺傷力大的原因。
采用X射線膠片高速攝影技術,可以觀察到模拟體被彈頭擊中後,在彈頭通過的組織中會形成一個彈後空腔。這一空腔出現得快,消失得也快,因此彈頭在機體中穿行時,不僅會使軟組織撕裂,更重要的是會将彈頭上的旋轉動能釋放給周圍組織,使軟組織以彈道爲中心向四周放射狀移位,從而形成比彈頭體積大數倍的空腔。彈後瞬時空腔雖然持續時間短,但可以造成創道周圍的軟組織向外伸展、撕裂以及血管撕裂。組織常會因爲移位超出了彈性極限而發生破裂,呈現爆炸樣改變,在機體上留下嚴重、複雜的複合性損傷。
空腔經過擴展、收縮、再擴展、再收縮等反複多次的改變後,逐漸消失,最後留下一個容積比空腔小得多的創腔,就是我們法醫最後可以發現的槍彈創創道。
滑膛槍形成損傷的主要機制就是彈頭的損傷。彈頭打破血管就會導緻失血死亡;彈頭打破器官,就會導緻器官失血、衰竭死亡。接觸射擊的滑膛槍,因爲彈丸還處于密集階段,所以形成的創道隻有一條,這條創道是所有彈丸共同作用形成的。
“我告訴你吧。”大寶對陳詩羽說,“其實這一槍并沒有多大殺傷力,看死者的下肢沒有畸形,就知道他的腿骨都沒折。之所以會流出這麽多血,是因爲人的大腿内側有一條非常重要、非常粗大的動脈——股動脈。如果彈丸打進腿裏,打斷了股動脈,那可不得了。這麽粗的動脈是無法自凝住的,如果沒有及時按壓住,讓血這樣嘩嘩地流,很快就會出現休克症狀,造成昏迷,再不立即搶救,就會死亡了。死者應該就是這樣死的。”
“酒精過量,血管擴張,加速了血液循環,也會加速死者的死亡。”楊法醫在一旁補充道。
他們說話間,我已經從勘查箱裏拿出了一根鈍頭探針。
探針的主要作用,是探測創道的長度和走向的。死者的緻命傷是一條創道,很顯然,這條創道打斷了股動脈,但是創道的走向,我們卻不得而知,隻有靠這根細細的探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