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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林濤不談女朋友,我也一直認爲他是個喜新厭舊的人,前天還在翻看蘇眉的照片,今天就開始主動給陳詩羽剝橘子。當然,他對案件也是這樣,遇見了新案子,就把舊案子給忘了。雖然我們迅速破獲了這一起殺死多人的案件,但是那起絲毫沒有線索的“怪案”依然懸在我的心裏,激起了心底那一絲不祥的預感。
“完蛋,我把這事兒都給忘了。”林濤說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即摸出手機,撥了一個号碼。
“等等,等等。”我拉住了林濤,“你也不看看現在才幾點,你給誰打電話?”
“賭一頓早飯,吳老大已經起床了。”林濤沒有停止手上的動作,“信不信?信不信?”
電話很快接通了,林濤在電話這邊“嗯嗯啊啊”地講了半天,才挂斷了電話。
“走,去廳裏吧。”林濤眯着眼睛說,“路上你請客。”
“還不到七點,吳老大就到辦公室了?”我一臉驚訝。在我的印象中,我們省廳機關的文件檢驗部門應該是比較清閑的單位,沒想到這麽一大清早,人家就去上班了,真是始料未及啊。
吳亢,今年四十五歲,是省廳文件檢驗科的科長。他雖然官階不高,但是在國内享有盛譽。他說自己隻适合做業務,不适合當官,于是每天就躲在實驗室裏擺弄那一堆文件材料。他在文件檢驗領域研究出的課題成果,甚至比刑警學院文件檢驗系的教授還多。
學術研究也分兩種,從事理論性學術研究的人常常給人一種古闆老套的感覺,但是從事實踐性學術研究的人通常很單純。吳亢就是這麽一個“老頑童”。
雖然四十五歲不能算老,但是他作爲一個中年人,一有空就打電話約我們上線玩魔獸世界或是英雄聯盟,這樣的舉動,怕是隻有用“童心未泯”來形容了。
因爲他經常和我們這些二十多歲、三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起玩,所以大家都尊稱他爲“吳老大”。無論從學術上,還是從人品上,他都是我們的老大。
“這你們就不懂了。”韓亮眯着眼睛開着車,說,“微博上有一種說法:你早晨幾點鍾自然醒,就說明你是幾零後的人。比如吧,如果可勁兒讓我睡,我八點多肯定自然醒,這說明我是八零後;像吳老大這樣的老年人,六點多就起床了。”
“亂講!吳老大還是很年輕的,外表和内心都和我們差不多。”我知道韓亮的段子多,打斷他說,“這頓早餐變成你請了,不然我去吳老大那裏告你黑狀。還有,我覺得現在要讓我碰上枕頭,我就能睡到下午,你說我是幾零後?”
“這條定律,不适用于夜貓子。”韓亮說。
“我這是被迫變成夜貓子的好不好?”我打了個哈欠,“誰不想準點回家,陪老婆睡覺?”
我炫耀似的把“老婆”兩個字着重了一下,引得林濤一陣鄙夷,然後他斜眼看了看在後排發呆的陳詩羽。
實驗室裏,擺放着好幾台不同用途的文檢儀:高分辨率的掃描儀、書寫時間分析儀、印章檢測儀……當然,最醒目的還是實驗室中央台上擺放的那台45英寸的高清晰度液晶顯示器。我們曾經在午休時間,把PS2接在這台超大的顯示器上玩過實況足球,後來因爲被師父抓了現行,才沒敢再這樣“公器私用”。
此時,顯示器上展示的,是那幅一直萦繞在我心裏的畫面。
血字“清道夫”。
“來啦?”吳老大翹着二郎腿,指着顯示器說,“這照片照得不行啊,有點兒虛。”
我鄙視地瞥了一眼林濤。
陳詩羽插話說:“我這兒也有照片。”說完她把自己的相機接上了吳老大的電腦。
吳老大眼睛一亮,說:“嗯,專業水平!這個清楚。”
“那你看出什麽端倪沒有?”我急切地問道。
吳老大拿起桌上的豆漿,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這三個字,寫得比較潦草。但是從字迹來看,是非常娟秀的。這可以提示寫字的人應該具有不低的文化程度。”
“等等,你用‘娟秀’這個詞是什麽意思?”我瞪大眼睛,“能不能判斷寫字的人的性别?”
吳老大搖搖頭:“通過文字來判斷性别,這事兒我一直不太看好。雖然也有這方面的課題,但研究的都是寫在紙上的字,因爲下筆力度也是一個印證。寫在牆上的字,拿來判斷性别,大部分是不準的。這個案子,隻能說明兇手有一定的文化程度。我還要提醒你們的是,從書寫的姿态來看,這個人寫這三個字的時候,很從容。”
“從容?”我皺皺眉頭,“說明兇手心理素質好?殺了人不慌?”
“嗯,這是一個方面。”吳老大說,“還有一個方面,兇手不是彎着腰寫的,也不是蹲在地上寫的,也不是踮着腳夠着寫的。”
“咦?”我眼睛一亮,“這個推斷好,可以大緻判斷一下兇手的身高。”
我拿出手機,翻了翻屍檢結束後翻拍的屍檢筆錄和現場勘查筆錄。
“一般人以站立姿勢平視書寫,字體中央的位置的高度,大約是在鼻、唇之間。”吳老大補充道,“這三個字離地面多高?”
“一米五。”
“那大約要再加上二十厘米,就是兇手的大概身高。”吳老大說。
大寶摸着下巴上的胡楂兒,說:“一米七,那得是個高個子的女人。”
“女人?”我轉頭看着大寶,“你怎麽知道是女人?”
大寶搖搖頭沒說話。
林濤說:“這種身高,如果是男人的話,矮了點兒,是女人的話,高了點兒。所以,這個推斷貌似對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可能嫌疑人的我們來說,沒多大用。”
“其他呢?”我問,“其他方面還有沒有什麽推斷?”
吳老大說:“因爲是用血迹寫在牆壁上的,筆畫交叉部分的血迹互相印染,不像寫在紙上有紙面凹陷,所以無法從筆順上判斷出什麽書寫習慣。但是對于筆畫的書寫習慣,還是有點兒規律可循的。”
“什麽意思?”我感到很驚喜。
吳老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說:“沒什麽意思。我覺得,如果你們可以拿到嫌疑人的書寫材料,說不定具有比對價值。”
這個消息,如果是在偵查後期,會是個很好的消息,因爲文檢鑒定可以給法庭提供直接證據。但是在偵查前期,就沒有多大驚喜了。我們現在好比瞎貓滿街遊蕩,得有多好的運氣才能碰見個死耗子啊。現在的偵查毫無方向,更别說有什麽嫌疑人了。而且,從吳老大的口氣可以聽出,即便是有了嫌疑人的字迹,也未必一定能比對認定同一。
“我現在更關注的不是證據。”我說,“如果能給偵查提供一點兒方向就好了。”
吳老大搖搖頭,說:“這個人寫字挺潦草的,我還沒有發現什麽非常顯著的特征可以直接用來排查的。當然,每個人寫字時都有自己的顯著特征,隻是現在我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就三個字。三個字!你們當我是神啊?”
“大神級别的人物,就要做出一些大神級别的事情來嘛。”林濤說。
吳老大說:“如果再發生一起連環案件,再拿這三個字來,說不準我就有什麽發現了呢。”
“拜托!拜托!”我差點兒沒給吳老大跪下,“求您封上您的金口吧,阿彌陀佛!”
“哪有那麽邪門兒?!”吳老大一臉不屑,“要是我說兩句就能有命案,那我才真是大神級的人物呢。”
“哎,你還别說,老大。”林濤嚴肅地說,“這事兒可就是這麽邪門兒,比如我們的秦大科長,每次一說閑啊、輕松啊、無聊啊,必有命案。這就叫作烏鴉嘴。”
“哦?”吳老大笑得前仰後合,“那我倒要看看我是不是烏鴉嘴:有命案!有命案!”
“不和你們玩了,你們這是玩火。”我瞪了他們倆一眼,說,“我們五個人昨晚一晚上沒睡,破了個案子。現在瞌睡蟲來找我們麻煩了,我們要回去睡覺。”
“哈哈哈哈。如果我也是烏鴉嘴,那你們豈不是又睡不成了?”吳老大還在自娛自樂。
“丁零丁零……”
随着我手機鈴聲的響起,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
“不是吧?!”吳老大瞪大了眼睛。
“還行不?”師父說話總是這麽簡潔。但是我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就知道我再次中了烏鴉嘴的招兒。
“呃……行。”我遲疑了一下,說。
即使警力嚴重不足,省廳法醫科、痕迹檢驗科也會勉強湊出兩套人馬,防止同時發案時應付不過來。如果我回家睡覺的話,另一組肖法醫和方法醫也可以立即趕赴現場。但在接到電話後的短暫的三秒鍾裏,我的腦海裏展開了激烈的思想鬥争。最後,破案的誘惑還是壓過了睡覺的誘惑,于是一口應承了下來。
師父說:“程城市發生一起槍案,你們現在出發,兩小時内趕到現場。”
“槍案?”我說,“人死了沒有?”
“廢話。”師父挂斷了電話。
雖然被師父挂了電話,但是我一點兒也沒覺得自己說的是廢話。人體本身就很奇怪。有時候,看起來很輕的傷會要了小命;看起來很重的傷,反而還能活下來。我在老家實習的時候,就碰見過一個這樣的案例。
那天我正在法醫門診當班,當時父親身爲分管刑偵的副局長,他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檢察院正在辦一個案子,槍傷,他已經聯系好了,讓我跟着去學習學習。
我接完電話後蹦起老高,槍傷可真不多見,就連我們大學的法醫老師也見得很少。當然,這得益于我國對槍支的有力管控。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打了個車趕往市人民醫院。當時打車的起步價是三塊,法醫門診和醫院的距離也就在起步價之内。下車的時候,我潇灑地掏出了一張五元的紙币給司機師傅,又潇灑地說了一句:“拿着,不用找了,别客氣。”
原本以爲檢察院的法醫同志會直接帶我趕赴太平間,沒想到他們卻帶我走進了病房。
病房的走廊裏靠着一個人,頭上纏着繃帶,咋咋呼呼地對醫生說:“我告訴你啊,老子是被槍打的,你們不幫老子把子彈從老子的腦子裏取出來,老子跟你們急!”
這句話乍聽起來像是一句繞口令,我仔細回味過來後,心情很複雜。如果用現在的語言來描述我當時的心情,那就是“我和我的小夥伴們都驚呆了”!驚呆了!!!
看過X片後,才知道這個人是被跳彈擊傷的。因爲子彈打在石頭上,失去了旋轉力,所以就失去了“彈後空腔效應”,這樣的子彈的殺傷力已降低數百倍。跳彈從石頭上彈起後,正好擊中了這個人的腦袋。雖然子彈打破了他的頭皮和顱骨,進入顱腔,但此時的子彈已如強弩之末,毫無殺傷力可言了。沒了力氣的子彈鑽進他的腦袋後,在大腦實質内停下,沒有傷到中樞,也沒有打破大血管。所以,這個中彈的人并沒有發生腦出血,也沒有出現任何神經系統的症狀體征,因此,他還可以在這裏咋呼。
作爲法醫,對于這樣的槍傷,沒有什麽好檢驗的,根據當時的傷情鑒定标準,依據開放性顱腦損傷的事實給他定了個重傷害。後來我也關注了他的治療情況,醫生很輕松地從他顱骨的洞裏把子彈弄了出來,顱骨都沒鋸開。
因爲有過這樣的經曆,所以我才會問出剛才的那句話。
雖然大寶和林濤對我這句話的用意不是很清楚,但是師父規定的時限很緊張,我們連批評吳老大的時間都沒有,就趕到了樓下的車隊裏。
韓亮還沒有到,我們焦急地等待着。林濤倒是很悠閑地整理着自己的頭發,問陳詩羽:“困嗎?”
陳詩羽居然沒有搭理他。這讓我很是意外,眼前的這個姑娘,真的是女人嗎?居然有女人不搭理林濤!
我們焦急地等待了二十分鍾,才看見一輛奧迪TT風馳電掣般開進車隊,韓亮來了。
“有沒有搞錯?不知道要随叫随到嗎?”我有些生氣。
韓亮一臉委屈地說:“你上樓的時候,說了讓我回去休息的好吧?誰知道又來案子,你們是不是該去廟裏拜一拜了?這二十四小時裏,就出了三起案件。”
“大清早的,你不會是去泡妞了吧?”大寶一臉神秘,“又換女朋友了?”
韓亮聳聳肩膀:“我就是送一個剛認識的妹子上班而已。反正昨晚你們屍檢,我睡得挺舒服。”
“這種時候,女人居然比睡覺的誘惑還大?”雖然知道韓亮這個富二代的無數情史,我仍不能理解他的所作所爲。
車輛的颠簸很快把我們催入了夢鄉,我仿佛夢見那個中彈的人在活蹦亂跳地高聲指責我們出警慢了。
随着車子颠過高速公路的減速帶,我們依次醒來,看見了收費站頂上的“程城”兩個大字。
我們到了。
睡了兩個小時後,清醒了許多,顧不上全身的酸痛,我們直接趕往現場,開始了偵破新案件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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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警車在當地警車的指引下,向程城市西郊的方向開去。不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村落。這是一個挺大的村落,看起來人丁興旺。
現場位于村落中央一條大路的旁邊,警戒帶的外面早已站滿了大量的圍觀群衆。
我揉了揉惺忪的雙眼,伸了個懶腰,拎着勘查箱走下了車。
作爲村子裏的主幹道,現場的這條水泥路顯得很寬敞。因爲現場在室外,爲了保護周圍的痕迹物證,先期趕到的民警已經在中心現場兩邊各一百米處設立了路障和警戒帶。我們三個人戴好勘查證,越過警戒帶,向中心現場走去。
這次的槍傷,死人了。
一個三四十歲的男子躺在路邊的一棵樹下,身邊有大量的血迹。從中心現場向北十米處,可以看到成趟的血足迹,步行方向是朝中心現場來的。
作爲一個痕迹檢驗技術員,林濤對足迹是喜聞樂見的。我們還在觀察現場周邊的環境,林濤已經跑到足迹旁邊俯下身子查看了。觀察了一會兒,他又走到屍體旁,看了看屍體的鞋底,說:“哦,這趟血足迹是死者自己的。”
“有沒有别人的?”我問。
林濤搖搖頭,說:“沒有,從血足迹的特征看,隻有一雙鞋子,就是穿在死者腳上的這雙。”
“那這附近找不到其他人的足迹嗎?”陳詩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