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娅·安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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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泰市的黃支隊長說我不說則已,一說就有案,所以我就有了“烏鴉嘴”的綽号。其實大寶作爲我的助手,一直隐藏在我的身後,“好的不靈壞的靈”在他的嘴裏屢試不爽,他才是真正的“烏鴉嘴”。
其實幾天前大寶說:“抱着老婆過個安穩的中秋節吧!”我心裏就有了些隐隐的不祥之兆。
這年中秋天氣晴朗,微風徐徐,是賞月的絕佳天氣。然而自六月份“六三專案”發生以來,别說賞月了,任何娛樂活動都不能激起我們的興趣。這個案件就像一根毒刺,紮在心底,時不時地疼一下。
聽說最近一個省電視台的女孩正在勾搭林濤,邀林濤去電視台觀看一檔現場版的音樂綜藝節目。爲了防止在這個看似很浪漫的傳統節日裏被推倒,加之想用大場面來舒緩一下“六三專案”偵查無果而産生的糾結的心情,林濤叫上了我和鈴铛,還有大寶小兩口兒。
“看,看,看,”大寶說,“今晚的月亮多圓啊,氛圍多好啊,太浪漫了。”
“哎?那個要勾搭你的妹子呢?”我看了看前面幾十個人的隊伍說,“這側門到現在也不開,什麽時候才能進去啊?”
我們在林濤的帶領下,在演播廳一旁的側門口排隊。
“她在裏面忙。”林濤揚了揚胸牌,說,“看到沒,在這裏排隊的都是VIP!正門那邊排隊的人才叫多呢。”
“第一次當VIP啊。”大寶也低頭看了眼胸牌。
話還沒有說完,身邊一溜人在一個穿着像導演的人的帶領下,插隊先進了演播廳。
人群中有一些騷動。
我笑着對林濤說:“看着沒?這幾個人才是VIP,你啊,撐死就最後一個字母。”
“你才是P呢!”林濤白了我一眼。
我們幾個人絮絮叨叨地聊了半個多小時後,側門打開了,人群開始慢慢地向裏湧動。
“丁零丁零……”
電話鈴聲不應景地響起,我的腦海裏立即浮現出大寶的那句話。
我在擁擠的人群中,費勁兒地掏出口袋裏的手機,四個大字:指揮中心。
“嘿,嘿,等會兒。”我踮起腳尖,叫住了走在前面的林濤和大寶。
“我是指揮中心孫宿桐。”一個低亢的男聲,“剛才接報,龍番市郊一個采石場上,發現一具屍體,初步判斷是兇殺。”
“呃……”一口唾沫卡在了我的喉嚨處。
“今天過節,你們喝酒了嗎?”孫宿桐說。
“沒。”我轉眼看了眼林濤和大寶,他們已經發覺了我的異樣,開始從入口處的人群中費力地往回走。
“那就好,麻煩你們現在趕往西城,在龍番大道盡頭,有個采石場。”孫宿桐說,“我已經和陳總彙報過了,陳總還在他的那個專案上,讓我直接通知你們。”
“知道了。”我收起電話,内疚地看了眼身邊的鈴铛。
鈴铛垂着眼簾,睫毛忽閃:“沒事兒,我和寶嫂一起去看,你們走吧,開車慢點兒。”
鈴铛溫柔的傷感讓我更加有一種負疚感,已經很久沒有陪她逛過街或是好好在一起吃過一頓飯了。
寶嫂卻一臉“女漢子”的豁達,挽起鈴铛的胳膊說:“快滾蛋吧。走,鈴铛,他們也不懂音樂,進去了也白搭,咱倆去聽挺好的。”
看着兩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後,我轉身一邊撥通了龍番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一邊把車鑰匙遞給林濤。
“胡科長,過節好,犯罪分子又送禮了。你們那案子是什麽情況?有頭緒嗎?”我邊上車邊問。
胡科長說:“還不清楚,至少是個殺人抛屍案件,剛開始展開勘查工作,現場通道正在打開,我們還沒有看見屍體。”
“我是想問,和‘六三專案’有沒有關系。”我說。
“可能性不大。”胡科長說,“這個案子應該燒了屍體。”
“燒了?”我說,“不會是‘六三專案’犯罪分子手法升級了吧?”
“拜托!别烏鴉嘴!”聽筒裏傳來胡科長的叫聲。
“我才不是烏鴉嘴。”我怨尤地看了眼坐在車後排的大寶,“有人的嘴巴更厲害,讓我們頂着中秋之月下鄉看現場!”
大寶則一臉嬉皮:“你開自己的車去,油費能不能報?”
車子颠簸了一個多小時,胡科長指着前方的一座已經被挖去一半的山峰說:“就在那個山窪裏。”
龍番市是省會,我們都居住在這一座并不是很大卻很舒适的城市裏。龍番市治安良好、社會穩定,很少會有惡性命案發生。可是今年的一起“六三專案”把整個龍番市刑警部門鬧得雞犬不甯,精幹警力全部撲在專案上。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一起疑難命案,案件破獲的概率就會因爲缺人手而大大降低。
所以這一起案件的參戰民警們,一個個緊鎖着眉頭,面色凝重。
如果不是親自走進這一片安靜的山窪,我根本不可能想到這個繁華的城市旁邊,會隐藏着這麽一個地方。沒有風景,卻能讓人心曠神怡。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受着身邊的甯靜。我一直都認爲自己是一個更适應鄉間生活的人,讨厭噪音,喜歡甯靜。
“哇,怎麽會有這樣的地方?在這裏犯罪、在這裏藏屍,還真不容易被發現呢!”大寶一句話,把我正在享受着的氣氛破壞得一幹二淨。
這是一座廢棄的采石場,從繞城高速到國道,再到鄉村公路,上到村村通水泥路走上一陣後,就能看到采石場的出入口。采石場呈環抱狀,山的一半已經被挖空,露出黃色的山體。因爲種種原因,這個采石場在幾年前就廢棄了,留下一個破爛不堪的塔台和幾間磚房。環抱的中心因爲挖得較深,常年積雨水,所以成了一個水塘。水塘的周圍是一圈泥巴路,後來被村民用石子鋪成了一條石子路。
走進這個采石場,就像走進了一個密閉的空間,遠離了城市的喧嚣。在中秋之月的照耀下,我可以看見池塘旁邊走動的人影。
“這兒可不像你說的那樣。”胡科長笑着說,“今天過節,而且現在都晚上九點多了。在平時啊,這裏是附近村民健身的好地方。”
“健身?”我問。
胡科長點點頭,說:“晚上六七點的時候,很多村民會來這裏繞着池塘轉圈跑步、散步,可能是因爲這裏空氣好吧。八點鍾一過,這裏就死寂了,一點兒聲音、一點兒光亮都沒有。”
“黑漆漆的,跑步?”我擡頭看了看月亮,若不是今晚月光分外明,池塘的周圍不會這麽明亮。
“嗯,主要是夏天這個季節,六七點鍾天還沒有完全黑,有村民會來。”
胡科長說,“冬天的時候,就沒人了。”
“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啊,胡老師?”我笑着問。
“我老家離這裏五裏路。”胡科長用手指了指遠方。
“那案發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我問。
“晚上六點五分接到報警的。”身邊的偵查員接話說,“當時應該是第一個來池塘邊鍛煉的村民發現的。”
“發現屍體?”我一邊戴手套,一邊踮起腳尖看了看遠處池塘邊的人影和勘查燈的光束。
“不是。”偵查員說,“當時村民看見的是一縷煙。他們就很奇怪了,草木都長在殘缺的山體上,這個山窪裏都是石頭和水,沒有植物啊,怎麽會着火呢?幾個村民就走近了,才發現是有一團火焰正在燃燒,當時以爲是誰在這裏燒垃圾。”
“這裏經常會有人燒垃圾嗎?”我問。
偵查員點點頭,指了指我們站立處的地面說:“你若是仔細看,這些石子路上很容易看到黑色的斑迹,都是以前村民燒垃圾時留下的痕迹。”
“然後呢?”我瞪着眼睛問。
偵查員說:“當時一起鍛煉的幾個村民反映,當時那團火已經開始慢慢減弱了,就快熄滅了。一個村民說火焰内的物體好像是一個人形,這個山窪裏不會出了鬼神什麽的吧?另一個村民就嘲笑他迷信。兩人打起賭來,于是合力把火撲滅,結果發現正在燒着的,就是一個人。”
“應該說是一具屍體。”大寶撇撇嘴,林濤往大寶身邊靠了一靠。
“對,一具屍體。”偵查員撓了撓頭。
“案件性質可定了?”我心存僥幸,問,“不會是自焚什麽的吧?”
偵查員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大寶和林濤拎着勘查箱,往中心現場走去。
灰燼堆在水塘的旁邊沒有石子覆蓋的部位的軟泥上。因爲村民是用衣物沾水把火堆打滅的,所以灰燼被撲得到處都是。灰燼的中央,蜷縮着一個人形的物體。
之所以這樣說,因爲僅從第一眼,根本無法判斷這一定就是個人。屍體的表面已經完全炭化,呈現出炭黑狀。尤其是頭面部燒灼嚴重,有些地方已經暴露出了顱骨。
“屍體呈鬥拳狀,是不是提示這是一起生前燒死的案例?”林濤常跟我們在一起,學到了一些法醫學用語。
我搖搖頭,說:“本質就錯了。我們在燒死的案例中,可以看到死者呈現出鬥拳狀的姿态,是因爲人體的肌肉遇到高溫後,發生攣縮,肢體順着關節的方向蜷縮,雙腿、雙肘和雙腕一蜷縮,看起來就像是在打拳擊一樣,所以稱之爲鬥拳狀。”
“哦,對對對。”林濤說,“上次也是在龍番市,那個工程監理的案件,聽你說過。所以說,鬥拳狀不是生活反應,對嗎?”
我說:“剛才我們說了産生鬥拳狀的原理,是肌肉遇到高溫後攣縮。那麽死後的屍體的肌肉,遇到高溫也會攣縮,所以也會産生鬥拳狀。鬥拳狀的屍體是火災現場屍體的征象,和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沒有關系。”
“是啊,”大寶說,“判斷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要看呼吸道内的情況,還有血液内的碳氧血紅蛋白含量。”
“所以判斷生前還是死後,還得看你們法醫解剖啊。”林濤說。
“未必。”我盯着那一堆灰燼,搖了搖頭。
“咋啦?”林濤弓下腰,順着我的目光盯着灰燼,問道。
我說:“首先,我覺得屍體目前的狀況,從嚴格意義來講不能算是鬥拳狀,而是蜷縮狀。也就是說,在被燒成鬥拳狀之前,他應該已經呈現出比鬥拳狀姿勢更加收縮的蜷縮狀姿勢。高溫導緻肌肉攣縮,不會讓肢體蜷縮到關節最大功能位置。”
我見技術員已經拍照固定完畢,把屍體拉動了一下,說:“你看,屍體的大腿幾乎蜷縮到了胸前,火燒絕對不可能形成。”
“你是說,屍體是在蜷縮的狀态下被焚燒的?”林濤看了看我。
我點點頭,一邊張羅着打開裹屍袋,一邊和大寶合力把屍體擡進了袋子裏。屍體很輕,倒不是因爲死者孱弱,而是因爲高溫導緻屍體内的水分喪失,屍體的重量會大打折扣。
“那也不能肯定,這就是一起命案啊。”林濤托着腮,問道。
我沒吱聲,拿起一個物證袋,把灰燼一層層地掃在一起,并裝進物證袋裏。
“火災現場,這些灰燼就是寶貝啊,很多物證都是從這個物證袋裏發現的。”大寶的話戛然而止,因爲我們三個人同時看到了一個東西。
在我把灰燼清掃了一部分以後,露出了兩條黑色的、長條的、有棱邊的規則形物體。我讓技術員拍照固定後,小心翼翼地把兩條物體從灰燼裏抽了出來。我能感覺到,這應該是金屬物體,那種較輕的合金。
“這是什麽?”大寶瞪起了眼,“金屬的呢,喂,這不會是作案工具吧?”
“是啊。”林濤湊近了看,說,“作案工具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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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下左右仔細看了看這兩條金屬物體,順手把它們放進了物證袋,笑着說:“很輕,沒法當作案工具。不過,我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起殺人焚屍的案件了。”
“怎麽判斷的?”大寶問。
“這兩條金屬物體,大小、長短高度一緻,平行地放在屍體的底下,你們說,這兩條東西最有可能是什麽?”我問。
林濤皺起眉頭想了想,說:“啊,我知道了,是行李箱的拉杆!”
我微笑着點頭,說:“對,是行李箱的拉杆。因爲這是一個紡織品制作的行李箱,所以燒得隻剩下金屬質地的拉杆了。但是,這個東西告訴我們,屍體是被裝在一個行李箱裏運到這裏,然後點火燃燒的。”
“這就能解釋爲什麽屍體的關節都是高度蜷縮的了!”大寶興奮地說道。
我說:“對,應該是人爲把屍體蜷縮起來,然後裝進拉杆箱裏的。不過,我覺得在這種時候,你不應該那麽興奮。”
“哦,對。”大寶的情緒立即沮喪了起來,“這是命案,該有的忙活了。”
“不過,也不必太沮喪。”我充滿鬥志,“雖然現在缺人手,但是我相信我們可以盡自己的全力,把偵查範圍縮小到最小,迅速破案!”
運走屍體後,我們依舊小心翼翼地把能夠掃起來的灰燼全部收集,裝在物證袋裏。我對胡科長說:“胡科長,你帶走一部分灰燼,去理化部門檢測一下,看能不能檢測出有什麽助燃物。把一個裝有屍體的行李箱燒成這種程度,我估計多半是有助燃物。”
“好的,我這就去。”胡科長說,“那你們呢?”
我說:“我和林濤、大寶去殡儀館,你們留人在這裏看一看現場痕迹。屍體燒成這個樣子,如何判斷屍源倒是個問題。現場雖然是石子路,但也有軟泥路,所以希望痕迹檢驗部門能找到一些鞋印、車輪印什麽的。”
“都已經十點多了,不知道她們節目可看完了。”大寶靠在車門上,透過車窗看外面的月光。
“都是你說的。”林濤說,“非要說什麽中秋節回家抱老婆,你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大寶尴尬地笑了一下,車慢慢停住了。
殡儀館的解剖室外灑滿了月光,沒有了平時的陰森感。殡儀館工作人員打着哈欠,把屍體從車上拖了下來,放在解剖台上,然後一邊摘手套,一邊伸着懶腰往值班室方向走去。
我正準備打開解剖室的燈,突然感覺解剖室内仿佛有一些窸窸窣窣的響聲。
這解剖室裏,除了那具剛剛放上解剖台的屍體以外,沒有什麽東西了吧?
我心想。死者也不可能假死啊,都已經燒成那樣了。
越是有些害怕,越是摸不到燈的開關。我心裏嘀咕着掏出手機,打開“手電筒”應用程序,一束白光照亮了解剖室的牆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