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伯特·哈伯特
1
“怎麽會有潛在性疾病?”
“很多人都有潛在性疾病,這種疾病一般不會有特别明顯的症狀,但一旦有一些誘因作用,誘發潛在性疾病急性發作起來就會緻命。我們常見的潛在性疾病主要是一些心腦血管疾病,比如腦血管有一個動脈瘤,平時不會有很明顯的表現,但如果頭部遭受一些輕微的打擊,或者情緒突然激動,動脈瘤就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死亡了。再比如說,很多人心髒有一些傳導系統的問題,一旦受刺激,傳導系統的潛在性疾病突然發作,也可能導緻心髒驟停而死亡。”
“你說我爹的潛在性疾病在哪裏?”
“你父親的心髒都不能算是潛在性疾病了。他有高血壓、冠心病,冠狀動脈四級狹窄,管腔内還有血栓。”
“那他前不久體檢怎麽沒有查出來?”
我看着一所鄉鎮衛生院給老人生前做的血液化驗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就查個血,心電圖都沒做,不算體檢。”大寶接過話茬兒。
“你說不算就不算了?我說算!别那麽多廢話,就說槍斃不槍斃吧。”
“槍斃不槍斃不是公安機關說了算的。”我使勁兒平複自己的心情,“情緒激動隻能作爲死亡的誘因,他的死因是疾病。既然死因是疾病,就不能追究别人的刑事責任。最多,也就是過失緻人死亡。”
“憑什麽你們說是誘因就是誘因?我看就是打死的!”
“人的死亡,無外乎外傷、窒息、中毒、疾病四大類死因。”我說,“你父親的屍體我們進行了全面的檢驗,排除了外傷、窒息、中毒死亡的可能;檢見了可以緻命的疾病以及疾病發作的征象。所以市局法醫和我們的兩級鑒定結論一緻,沒有問題。”
“放屁。你們不都是官官相護嗎?一級護一級。還排除外傷?他腿上那麽大一塊青的,不是外傷?不是外傷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麽。”
我暗自捏了捏拳頭,強作和藹地繼續解釋說:“我們說的外傷,是指能夠緻命的外傷,比如大血管的破裂出血、重要器官的損傷,還有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可以導緻人體死亡的損傷。一塊皮下出血,連輕微傷都定不了,更别說是緻命性損傷了。這塊損傷隻能說明他和别人有輕微的糾紛,對于他的死亡,沒有任何作用。”
“你們不就是這樣糊弄老百姓的嗎?什麽命案必破,放他媽的屁。”
“這不是命案。因爲他的死因是疾病。”
“老子才不信呢,老子明天就去北京上訪。”
“别别别,我們這不是給你解釋嘛。”黃支隊長堆了一臉笑容。
我一直弄不清楚上訪就一定有理的法律依據在哪裏,但我弄清楚了一點,現在的公安機關被上訪案件牽扯了大部分精力。
我不怕接訪,我竭盡全力把法醫們作爲判斷的依據解釋給上訪人聽,希望他們在獲取法醫學知識後,理解我們,停訪息訴。可是,即便是鐵闆釘釘的案件事實和耐心細緻的解釋說服,又能化解幾起信訪事件?
我被眼前這個滿口髒話的渾蛋氣得夠嗆,對于黃支隊長的一臉笑容感到有些厭惡。
我說他是渾蛋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收養的棄兒。孤寡老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能獨立生活,他就自己出去單過了。十多年來,從未給老人買過一針一線,從未給老人端過一茶一飯。直到老人因爲和鄰居發生了一些糾紛,突然死亡後,這個渾蛋才回到了村裏,哭天搶地。
外傷誘發疾病導緻死亡的,行爲人至少應該承擔一些民事責任,他完全可以走正常的法律渠道,但是他知道那樣賠不了多少錢。
“大鬧得大貨,小鬧得小貨,不鬧不得貨。”他和村民說。
村裏的人都對他深惡痛絕,對公安機關對整個事情的處理表示信服,但是這倒成了這渾蛋在網絡上炒作的理由:“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欺負我爹一個孤寡老人,可見他們家勢力是有多大啊!公安機關都被買通啦,人命案公安機關都不管啦。你們看看這照片,遍體鱗傷啊,公安機關說是病死的。大家多關注啊,體諒一下我作爲一個孝子的孝心啊,我不能讓我的養父白死啊。”
于是,網絡上一片對公安機關的罵聲。
解釋無果,我早已料到,出差複查信訪案件,最沒有成就感。
“師兄,你剛才一聽人家要進京就卑躬屈膝的樣子,實在讓人讨厭。”我對黃支隊長說。
“對老百姓就是要卑躬屈膝,咱們是公仆嘛,老百姓的仆人。”黃支隊長嬉笑着說,“我最近壓力也特别大,不知怎麽了,這種鄰居之間吵架引發疾病死亡的案件發生了好幾起了,都上訪了,家屬還互相比着看誰弄的錢多。”
“這不是好事兒啊,社會不和諧,說不準快有命案了。”我笑着說。
“烏鴉嘴”的外号是黃支隊長當初給我起的,所以我也喜歡用這種“詛咒”的方式報答他。
“嘿!嘿!”黃支隊長叫道,“信訪案件都弄不過來了,再來個命案我真的架不住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不來雲泰,雲泰從來不發命案,你一來就烏鴉嘴。”
走過雲泰市公安局刑科所,我們發現民警們忙忙碌碌地走動着。
“怎麽了這是?”黃支隊長問小高法醫。
“領導,你們一直在開會呢,指揮中心有個指令,發現個屍體,可能是命案。”高法醫說,“我們現在準備出現場呢,喏,陳法醫給你打電話彙報去了。”
“我真服了某個烏鴉嘴了。”黃支隊長一臉沮喪。
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奮:“我也去現場。”
這裏是“雲泰案”[1]其中一起發案地的村莊,當我們到達村口時,村民們已經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村子裏中了邪,那個女孩的冤魂在作怪;有的說村子風水不好,每年都要克死個人;還有的村民直接開始準備遷徙。
村莊外有一片田野,田野的一角是一口井,現場就在這裏。幾名偵查員正圍着報案人詢問發現現場的情況。報案人叫解立文,一個六十歲的黑瘦的小老頭兒,此時正在警戒帶外蹲着,默默地抽煙。
“您别不說話啊。”偵查員說,“這可是一條人命,您第一個發現,得爲我們提供一些情況啊,不然我們怎麽破案?”
解立文擡頭看了看民警,說:“最近真他媽倒黴,給我碰上這種事兒。誰他媽殺人往我家井裏扔,我咒他斷子絕孫!”
這口井是解立文家的。幾天前,他還用井裏的水灌溉過農田。今天天剛蒙蒙亮,解立文像往常一樣下地幹活,把一個桶投到井裏,想打一桶水上來。可是無論他怎麽投,桶都沉不到井裏,無法打上水來。這是以前沒有出現過的情況,所以他覺得有問題。借着微弱的亮光,他向井裏窺視,井裏隐約像是有什麽東西。
“這是哪個熊孩子往人家井裏扔東西?”他想。
沒辦法,他隻有暫時放棄了打水的想法,繼續下地幹活,直到太陽升起,天空大亮,他又想起了水井裏的事情。
從井口看去,井裏滿滿的全是麥稈。
“×他祖宗。”解立文罵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瞎鬧騰,把田邊堆放着的麥稈都扔進了他家的井裏。這可得讓他好一陣忙活。
水井的水平面離地面有一米五的距離,井口直徑隻有肩寬,想把井裏的一些雜碎都撈幹淨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是鏟子又是桶的,幹到了十點多鍾,才總算把井裏的麥稈撈了個幹淨。
解立文重重地坐在井邊,氣喘籲籲地抽了根煙,心裏把往他井裏扔麥稈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然後他又在尋思,最近得罪什麽人了嗎?
他重新拿着桶站起,想從井裏打一桶水,伸頭一看,吓得一個踉跄。
“這井裏怎麽還會有東西?”他想,“剛才不是弄幹淨了嗎?”
他從路邊拾了一根長樹枝,哆哆嗦嗦地伸進井裏,攪動了一下。井裏水平面以下有一個深色東西浮浮沉沉,井面上甚至還浮上了一片油花。
“喲,這是隻死貓,還是隻死狗啊?”解立文這樣想着,安慰着自己。其實他心裏已經知道,無論是死貓還是死狗,都沒這麽大的個兒。
他用樹枝用力地戳了一下,井裏的東西沉了下去,随即又浮了上來,因爲慣性,井裏的東西露出了水平面。
那是一雙腳底闆,人的。
“你最近一次用井水是什麽時候?”偵查員問。
“我記不清了。”解立文說,“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
“那你昨天沒用井水,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呢?”
“沒有,什麽異常都沒有。”
偵查員想了想,想不出什麽問題了,轉頭問我:“秦科長,現場周圍需要保護起來嗎?”
“當然。”我點點頭,蹦蹦跳跳地穿上鞋套。在野外穿鞋套需要“金雞獨立”,但我平衡能力不強。
“周圍我們都看了,”技術員說,“有可能留下足迹的地方,都是報案人和派出所民警的重疊足迹。基本是沒有希望能夠發現什麽痕迹物證了。”
我搖搖頭,說:“那也得保護起來,還有那邊,那個麥稈堆旁邊,重點保護。林濤一會兒過來幫你們。”
穿好鞋套,我趴在井邊,往裏窺探了一下。屍體可能又沉下了井底,沒了蹤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黑洞洞的井面,啥也看不到。
“這解立文咋就能看出井裏有東西?”我說,“我咋就看不到?”
“那個……屍體還沒撈上來啊?”大寶說,“屍體都沒撈上來,咋知道是命案?跳井自殺不行嗎?酒後墜井不行嗎?”
“廢話。”我說,“自殺、意外掉井裏去了,難道是鬼魂來抱麥稈填井?”
“喲,”大寶抱了抱雙臂,“說得咋這麽瘆人呢?我是說,可能死者先自己掉進去了,然後正巧有熊孩子玩麥稈,把麥稈弄井裏去了呢?”
“嘿,說的也不是沒可能。”我還在井口不斷轉換着腦袋的角度,窺視着井裏,依舊一無所獲。
“盡想些好事兒。”黃支隊長說,“有某烏鴉在,我怎麽看,這都是命案。”
我白了黃支隊長一眼,拿起剛才解立文用過的長樹枝,向井裏戳了一下。
這回我感受到了,井裏确實有東西。我又仔細檢查了井口,确實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撈吧。”我扔了樹枝,拍了拍手。
聽我這麽一說,黃支隊長開始張羅民警拿起竹竿和繩索,開工了。
“不是有傳說中的打撈機嗎?”我有些詫異,大家居然開始用這種原始的辦法。
“打撈機是要破壞水井的,”黃支隊長說,“能不破壞,就不破壞哈。”
看來黃支隊長最近真的是被上訪案件纏昏了頭腦,做起事來開始謹小慎微了。
“我看啊,這水井怕是保不住,早晚得弄了。”我癟着嘴,說。
黃支隊長瞪了我一眼:“喂,拜托,行行好吧。”
幾個民警圍着井口,叫喊着:“喂喂喂,左邊左邊左邊,小心小心,好好好,套上了,拴緊拴緊。”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民警們終于開始拽繩子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蹲在井邊觀察。
随着民警們的口号,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收起,一具屍體從井裏被打撈了起來。民警們把屍體平放到井邊準備好的塑料布上時,屍體還在哩哩啦啦地淌着水。
“不是巨人觀,不是屍蠟化,耶!”大寶悄悄地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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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具男性屍體,胖高個兒。屍體上身赤裸,下身穿了一條睡褲。一件長袖襯衫被一根草繩拴在頸部,蓋住了部分胸壁。屍體腹部還沒有出現屍綠。
在井水裏的屍體,因爲水的導熱比空氣導熱快上百倍,加之地下水溫度很低,所以用測量屍體溫度的辦法推斷死亡時間會非常不準确。我見屍體還很新鮮,于是掰了掰屍體的手指。
“屍僵已經緩解了,屍斑也壓不褪色,今天是18日對吧,那他應該是在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内死亡的。”我環視了一下周圍環境,說,“周圍空曠,運屍危險,應該選擇的是夜間運屍。那麽死者應該是16日晚間至17日淩晨死亡,并被抛屍入井的。”
“不能先入爲主啊。”大寶推了推眼鏡,小心翻動着蓋在死者胸部的襯衫,“你怎麽知道就一定是他殺啊?這件襯衫确實可疑,但也有可能是死者是精神病,這樣穿着,還用繩子拴領口,然後在水裏倒立浸泡,所以襯衫脫落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我搖搖頭:“寶啊,以後得再仔細些嘛。你看看死者的兩肩。”
死者的兩側肩膀、上臂外側有大片損傷。這些損傷深達皮下脂肪,表皮擦挫樣改變,但是創面呈現灰黃色,暴露出大片的脂肪組織。井裏水面上的油花,應該就源于此處。這些損傷被法醫們稱作“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這是死後形成的損傷。生前、死後傷的鑒别主要是法醫靠經驗來判明的,不算太難。死後的損傷,創面不會有出血,所以呈現灰黃色;而生前傷,皮下的小血管破裂,會有一些出血,所以創面大部分呈現紅色。
“既然是死後損傷,那麽他應該就是被人殺死後,扔進井裏的。”我說。
大寶張了張口,沒說話。
我知道他是懷疑屍體上的死後損傷有沒有打撈形成的可能。擦傷都是有皮瓣的,皮瓣翹起的那一頭是作用力方向來源的一側。屍體肩臂部外側的擦傷,皮瓣向下方翹起。也就是說,作用力的方向是從肩膀向手,那麽就符合頭朝下落井時候形成的。如果是打撈時候形成的,屍體向上移動,擦傷作用力的方向是從手到肩膀,皮瓣翹起的方向應該正好相反。
“一會兒解剖檢驗的時候,可以進一步分析生前溺水和死後抛屍入水的區别。”我補充道。
偵查員帶着解立文走到屍體的旁邊,指着屍體說:“你認識他嗎?”
解立文側着臉,看了眼屍體,轉頭幹嘔了兩下,說:“認識,老軍。”
解立軍和解立文是同村的村民,一個輩分,但要算起親戚關系,恐怕要追溯到民國年間了。
“老軍住哪兒?”我見屍源這麽快就找到了,有些興奮。
“那我帶你們去吧。”解立文說。
屍體被裝進裹屍袋,由殡儀館的工作人員拖去解剖室。我們環顧了四周,囑咐派出所民警保護好現場,等省廳現場勘查人員趕到後再行勘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