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賓館,恰巧林濤也從現場回來。
“怎麽悶悶不樂?”林濤問道。
“沒有。”我沒什麽精神,說,“專案組初步認定這可能是一起中學生之間的惡作劇引發的死亡事件,專案組對當天晚上和陶紫先後離開的兩名男學生進行審查了。”
“怎麽可能是男學生?”林濤叫道,“你沒反駁他們嗎?”
我搖搖頭,迷茫地看着林濤。
林濤拉開包,拿出一張現場圖,鋪在賓館的寫字台上,說:“我有兩個依據否認這是一起中學生作案。”
“說來聽聽。”我頓時來了精神,“剛才他們分析兇手的作案手段,說是幼稚低等,符合中學生的手段。我還想說幼稚到了極點就是不幼稚了呢。”
林濤點點頭,說:“第一,你忘記了我們之前看到的痕迹了嗎?那是一個人扛着另一個人靠牆休息的痕迹。既然這樣,這案子肯定不會是兩個人作案啊!”
我拍了下腦袋,說:“對啊。我怎麽就給忘了?”
“第二,”林濤接着說,“我下午睡覺的時候就在想這個問題,所以晚上又去看了看現場環境。你看啊。”
林濤用鉛筆在現場圖上畫線:“這是兇手扛着死者逃離現場的路線。在這裏休息,這附近就沒有住戶了,那麽他隻有在這個出口離開迷巷。”
我點頭認同。
“離開迷巷的這個出口,緊挨着大路。”林濤說,“即便是晚上十二點,大路上也可能有來往行人和車輛。那麽,這樣一個穿着詭異、扛着個人的人,不會被人發現嗎?”
我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兇手既然離開迷巷,那麽他肯定不會住在迷巷,另外,就是他有信心不被路人發現,是因爲這個出口很安全。”
“爲什麽緊挨大路的出口會安全呢?”林濤挑了挑眉毛,他的這個表情曾迷倒過不少女孩。
“知道了。”我說,“這個出口沒有住戶,那麽唯一安全的方式,就是有車停在這裏。”
“是啊。”林濤笑着說,“一個不到十六歲的中學生一個人扛着陶紫,繞出複雜的迷巷,專挑沒有監控的路走,然後開車逃離?這符合常理嗎?符合一個中學生的能力嗎?”
“不符合。”我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喂,強局長嗎?我需要兩名偵查員同事一起,去找稅務局的陶局長聊聊天。”
“這個陶紫還是挺悲劇的。”在我們去陶局長家之前,偵查員已經來到了我們賓館。在我們屍檢結束之前,他們已經趕赴陶局長家,對陶紫的情況進行了了解。
偵查員說:“陶紫其實是一個棄嬰。十六年前,陶紫被親生父母抛棄在了陶局長家附近。陶局長的妻子沒有生育能力,所以他們果斷收養了這個胖乎乎的小丫頭。可是在收養後不久,陶局長發現陶紫總有憋氣的現象,于是把她送去醫院進行了全面的檢查,結果發現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這可能是她親生父母抛棄她的原因吧。”
“我現在關心的是,有多少人知道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我急着問。
偵查員喝了口水,說:“知道的人不少,陶局長當年的鄰居、同事,還有醫院的幾個醫生都知道。關鍵是這麽多人中,誰最有可能利用陶紫的疾病害陶紫。”
“對對對。”我使勁兒點頭。
“我們在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陶局長很抗拒。”偵查員說,“但是他反複強調一句話,我這麽做,都是爲了給陶紫治病。”
“治病?”我一頭霧水,“他都做了什麽了?”
偵查員搖了搖頭:“我看他臉色不對,也不好再問下去。”
“既然是回避我們的問題,”我說,“那他做的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稅務局長,”林濤說,“他說的事,會不會是貪污腐敗?”
“我們也這樣推測。”偵查員說,“一來不是什麽好事,二來是爲了給孩子治病。那麽肯定是和錢有關的不好的事,也隻有聯想到腐敗問題了。”
“我大膽猜測一下,”我望着天花闆,說,“如果是什麽人,給陶局長送了錢,但是事情沒有解決,由此生恨,于是害死了陶紫,合理不合理?”
“嗯,很合理。”大寶說。
“還有一個條件,”林濤說,“這個人和陶局長很熟悉,知道他孩子有病。”
“對呀。”我說,“正是因爲很熟悉,所以送錢還沒幫到忙,才會恨得要殺人。另外,對當事人的孩子下手,而且還用這麽陰毒的手段,肯定是個性情陰鸷的人。”
“我們還有其他排查條件,”林濤補充道,“這個人有車,身高一米七五,偏瘦,對迷巷的周邊環境非常了解,尤其是迷巷裝了監控錄像後,對監控位置很清楚。”
“還有,他買過假發!”我說。
偵查員嘿嘿一笑:“這麽多條件,我們還破不了案,那就真是廢物了。”
可能是下午睡多了,晚上一夜未眠。
記得在大學的時候,法醫專業老師教會我們在屍檢的時候如何運用自己的十根手指。哪幾根手指持刀,哪幾根手指持止血鉗,哪幾根手指可以探查心腔,哪幾根手指縫線打結。
老師說:“我們法醫做屍檢的時候,最常用的不是任何一根手指,而是第十一根手指——手術刀。”
老師把手術刀比喻成我們的第十一根手指,目前我們卻被一個十一根手指的案件搞得暈頭轉向。
多出一根手指會不會是兇手留下的一個什麽線索呢?他在給我們出一道多麽兇殘的題目!我一定會抓住他,抓住他。
我滿腦子都是那具被剖腹、碎屍的屍體,滿腦子都是那根彎曲的發黑的手指。
不知不覺已經天亮,我推醒林濤:“真能睡,到底還是年輕啊。”
“可能知曉陶紫有心髒病史的人一共有一百四十二人。”偵查員揚了揚手中的名單,“我們昨晚奮戰一夜,對這一百多人進行了逐一排查,篩選出四人完全具備作案條件。哦,當然,買假發這個情節,我們不能确認。四人中有兩個人案發時不在本地,剩下的兩個人的基本情況如下。”
偵查員清了清嗓子,說:“鄭曉峰,四十歲,陶局長的同學,人民醫院醫生。當年陶局長就是通過他,找到心血管科的醫生确證陶紫有先天性心髒疾病。鄭曉峰身高一米七五,六十二公斤,家住在迷巷旁邊的一個新建小區。唯一不符的是,這個人性格開朗,喜歡開玩笑。”
我微微搖了搖頭。
偵查員繼續說:“何鴻,四十六歲,陶局長以前的老鄰居,曾和陶局長關系甚密。身高一米七八,五十八公斤,性格内向,在經營一家飯店。”
“這個很關鍵。”我打斷了偵查員的話,“可能和陶局長的權力發生關系的人,就是最可疑的人!這人條件都很符合,而且身高三厘米的誤差,在偵查實驗的誤差範圍内。”
“有一點不符合。”偵查員說,“何鴻家住城西,和迷巷相距很遠,生活區域主要在西邊,據了解,他不應該對迷巷的狀況很熟悉。”
“對現場環境熟悉,也是一個重要條件。”強局長說。
大寶推門進來,拿着一張打印出來的照片,說:“這人是何鴻嗎?”
大寶最近在研究視頻偵查學說理論,于是他就被我要求去視頻室,觀看迷巷各個監控視頻的内容。除去二十一戶住戶,反複出現在監控裏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兇手。這種提前熟悉現場環境的做法,被警方稱之爲“踩點”。我堅信,對現場環境熟悉,除了居住在附近,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踩點。
照片上的人,就是何鴻。
“這人隻在監控裏出現了一次,”大寶說,“但是他手裏拿個盒子,局裏一個秃頂同事一眼就認出那是個名牌假發的包裝盒。”
“可以抓人了嗎?”我微笑着看着有些吃驚的強局長。
何鴻和陶局長是一起長大的兄弟,做了三十多年的鄰居。在何鴻的酒店必須靠着偷稅漏稅維持生意的狀況下,陶局長登上了市稅務局長的位置。
何鴻暗自竊喜,利用這個關系,加之“老規矩”的厚禮,何鴻的酒店迎來了轉機。何鴻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居然取了他偷稅漏稅的證據,并以此爲要挾,不斷變相問他要錢。老陶不是這樣的人,他在稅務局二十年,一直很踏實。爲什麽坐上了局長的寶座,卻要對自己最好的朋友下手?何鴻不能理解。
唯一的答案,就是欺負我老實。何鴻這樣想。
“他說他是爲了給孩子治病,沒辦法,才會收我的錢。”何鴻想,“放屁!十幾年來,他就攢不到二十萬手術費?”
其實陶局長沒有騙他,陶紫每年的維持性治療費用,就花光了陶局長的積蓄。因爲他的妻子沒有工作,靠着他那微薄的工資,還真是很難攢夠手術費用。
明刀明槍去殺人,何鴻不敢,一些陰招,還是可以試試的。“不吓死她,也得把她給吓出個新毛病。”何鴻打算這樣去報複老陶。
他跟蹤陶紫,到KTV樓下等她,然後很熱情地說要開車送陶紫回家。他載着陶紫開到了迷巷附近,說是去解個手,其實是拿着“道具”去化了妝。他以一個女鬼的形象出現在車窗前的時候,陶紫沒有被吓暈,而是本能地跑下了車。好在陶紫沒有經過有監控的區域,好在陶紫對迷巷不熟。他成功地把她逼到了牆角。當一個鮮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的時候,何鴻還是充滿了恐懼。
他怕事情敗露,吓暈她就離開的原計劃沒有實施,而是扛着陶紫的屍體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迷巷。
他想焚屍、想分屍、想化屍,想了很多,又發現都不可行,于是他把陶紫的屍體裝在行李箱裏扔進了麗橋河。
勘查員在何鴻家的浴室裏發現了陶紫的血迹,何鴻沒有任何抵賴的餘地。
紀委介入,對陶局長的受賄行爲進行了調查。
這兩個昔日的老鄰居,一起住進了看守所。
“用這種不确定性的殺人方式殺人還真是少見,”大寶說,“回去可以寫一篇論文了。”
“爲了給女兒治病而腐敗,”林濤自言自語,“卻因爲腐敗而害了女兒的性命。這是多麽的諷刺啊。”
“多麽辛苦、待遇多麽綿薄,都不能成爲不廉潔奉公的理由。”我看着林濤和大寶,說,“共勉。”
[1]這可不是“超生遊擊隊”的超生。超生反應是指軀體死亡後,構成人體的組織、細胞和某些器官仍可保持一定的生活功能,對刺激能發生一定的反應。比如在斷頭後一分鍾可以看到眼球運動,在死亡後兩小時,肌肉受到機械刺激還會有所收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