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調查,最後一次看到丁市長的,是他的駕駛員。”王局長說,“6月1日晚上送他回來。丁市長說有篇調研文章要在一周内交,所以讓他們一周内不要打擾他。”
“現在還有領導自己寫文章的?”林濤說,“而且他吃飯問題怎麽解決?”
“這個副市長真的是個好市長。”王局長有些沮喪,“他是省委宣傳部下來挂職的,妻子早亡,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上大學了。平時他挺廉潔的,很少出去應酬,都是自己做飯。這房子也是市裏租下來給他住的。”
我的抵觸心理瞬間消失了。
“6月1日是周六,今天是6日……”大寶在掰指頭。
我們走上二樓的卧室,一股惡臭迎面撲來。在昏暗的燈光下,隐約看見床上有一個人形的黑色物體。
“我們局的法醫負責人是嫌疑人的親戚,”王局長說,“所以我們局的法醫被市委要求全體回避了。”
我驚訝道:“都有嫌疑人了?”
王局長的眼光有些閃躲:“這個,市委要求保密,不如你們先工作?”
我沒再爲難王局長,看了眼寫字台上的筆記本電腦:“痕檢處理過了嗎?”
王局長用眼神把問題丢給身邊的刑警支隊副支隊長沈俊逸。沈支隊點點頭,說:“有指紋,但是沒有鑒定價值。”
我見筆記本電腦處于待機狀态,于是戴上手套敲了下回車鍵。
顯示屏亮起後,呈現出一篇文檔:“關于鼓勵本市各類文學作品發展的可行性報告”。文章隻寫了三行字。我查看了文檔的屬性,建立時間爲6月1日22:05。
“死者就是在這個時間遭襲的。”我指着顯示屏說。
“那個……同意。”大寶說,“文檔建立後隻寫了三行字,顯然是剛開始動筆就遭襲了。”
我繞着床走了一圈,除了床上慘不忍睹的景象外,其餘一片平靜。
“沒有什麽異常嗎?”我問。
“沒有。”沈支隊說,“家裏很幹淨,感覺有一些灰塵加層足迹[1],但是很淩亂,重疊、破壞,沒有多少價值。”
“我的天哪!”大寶突然叫道,“這屍體怎麽沒臉?”
屍體原先是被床上的毛巾被蓋住了頭部和全身,先前出警的民警到達現場後,掀開腳部的毛巾被,發現雙腳已經腐敗成墨綠色,就把毛巾被恢複了原樣。因爲法醫沒到,所以現場勘查員們之前也并沒有檢驗屍體。
所以他們都沒有掀開死者頭部覆蓋着的毛巾被,沒有發現這一奇怪的景象。
被大寶陡然一吼,驚得我心髒“怦怦”亂跳。我強作鎮定,走到床側,朝屍體的頭部看去。大寶說得不錯,屍體的頭部毛發以下,确實呈現出一張均勻的墨綠色的面容,隐約能看到鼻型,卻真的沒有五官。
在昏暗的燈光下,乍一眼看去像是一個面部蒙了絲襪的劫匪,又像是恐怖片裏的無面人。我蹲下身來,仔細觀察這一張看不到五官的面龐。
“怎麽可能?”沈支隊和王局長異口同聲,“難道死者不是丁市長?”
他們走過來看了一眼,卻“啊”的一聲驚叫。
“不是丁市長,也不該沒臉啊。”此時我已經鎮定下來,用手指按了按屍體的面部,面部的“皮”立即皺了起來。
我頓時明白了:“嗯,其實,屍體的面部是被很多層紙覆蓋,屍體腐敗後,腐敗液體把紙完全浸濕,和面部其他的部位顔色一緻。再加上這裏燈光不好,所以看起來像是沒有面孔一樣。”
室内溫度、濕度都很高,雖然隻過了五天,屍體已經高度腐敗成巨人觀。
白色的床單被墨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潤,呈現出塊塊污漬。
屍體呈仰卧狀,雙手在背後看不到,應該是被人反綁。雙足伸直,被黃色的寬膠帶捆綁後,又粘在床背上。我掀起了屍體,看見屍體背後一雙發皺的手掌,同樣也是被寬膠帶捆綁。
屍體一被掀動,背後儲存着的臭氣一下撲了出來,熏得我一陣發暈。随着屍體姿勢的改變,屍體面部覆蓋着的紙在死者口部的位置突然裂了開來,屍僵緩解了的下颌關節也随之張開,看起來就像這個無面腐屍突然張開了血盆大口,而且還往外流着墨綠色的腐液。
正在勘查床頭櫃的大寶扭頭看了一眼屍體,吓了一跳:“哎呀媽呀,你慢點兒,吓死我了。”
沒有當地法醫們的幫助,殡儀館的工作人員又不願意來搬運腐敗屍體,我和大寶隻好親自搬運屍體。
我擡起屍體的雙腳,大寶拽住屍體的雙肘。因爲屍體高度腐敗,氣體竄入皮下,加之組織的液化,屍體的表面變得光滑油膩,發力的時候,大寶手滑了,屍體“砰”的一聲重新撞擊在床闆上,把床上堆積的腐敗液體濺了起來。
大寶看了看手套上粘着的屍體腐敗後的綠色表皮,又看了看被屍水濺上的自己新買的襯衫,一臉糾結着惡心和心疼的表情。
屍體肘部的表皮被大寶抓了下來,露出有密集毛孔的綠色的腐敗皮下組織,皮膚的斷層面還在往外冒着腐敗液體和氣泡,屋裏的惡臭進一步加重了。
“幸虧你抓下這塊表皮,”我說,“他的肘部有損傷。表皮上還看不出來,表皮沒了,反而暴露了出來。一會兒記得要檢驗一下死者的四肢關節。”
半夜的殡儀館裏,我和大寶正在解剖室的無影燈下工作。
屍體穿着一個平角短褲和一個背心。作爲一個副廳級幹部,這一般隻會是一個人在家裏的時候的裝束。
“死亡時間很清楚了。”我說,“根據胃内容的情況,死者應該是末次進餐後五個小時左右死亡的,死者是6月1日晚上六點半和駕駛員一起吃的晚飯。結合電腦上的文檔建立時間,大概能推算出死者是在1日晚上十一點半左右死亡的。”
“十點遭襲,十一點半死亡,很合理。”大寶自言自語。
“甲床發绀,内髒瘀血。”我切開死者的心髒各心房、心室,說,“心髒裏沒有看見凝血塊,隻有流動的腐敗液體,心血不凝。看來他是窒息死亡的。”
我們又逐個打開雙側肘、腕關節和膝、踝關節。這些關節處的皮下出血,稱之爲約束傷。兇手在行兇過程中,如果有對被害人約束的動作,那麽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幾個關節,隻有控制了這幾個關節,才能控制被害人的活動。
果不其然,死者的雙側胳膊、腿的對應關節都有明确的皮下出血。
“說明什麽問題?”我的聲音在防毒面具後顯得有些沉悶。
“說明他死前被人約束後捆綁。”大寶的聲音也有些悶。
我搖了搖頭,說:“一個兇手是沒有辦法對死者的所有關節進行控制的。”
大寶想了想,然後使勁兒點了點頭。
我接着說:“所以,我覺得兇手應該是兩個人以上!”
“全身沒有機械性損傷。而且頸部、口鼻腔都沒有瘀血,是怎麽窒息的?”大寶皺着眉頭,再次在屍體全身污綠色的皮膚上尋找着。
“誰說沒有?”我指着屍體頸部說。
屍體的頸部有幾處平行排列的小皮瓣,隐藏在已經膨脹了的頸部軟組織的皺褶裏。
“這是小劃痕。”大寶說,“劃痕又不能作爲形成機械性窒息的依據。”
“我又沒說這個是導緻窒息的原因。”我說,“這些小劃痕,應該是威逼傷。”
大寶“哦”了一聲:“有約束、有威逼,這兇手難道是在拷問他什麽?”
“我在考慮怎麽捺印死者的指紋。”林濤插話道,“這手皮一蹭就掉。”
我看了看死者皺着皮的手掌,嘿嘿一笑,用手術刀從手腕部割了一圈,然後小心地掀起手皮向下褪去。
死者的手掌皮膚和皮下組織之間充斥着腐敗液體和氣體,變得極易剝離。
所以,很快我就把屍體的手皮像手套一樣完整地褪了下來。拿着像橡膠手套一樣的手皮,我又小心地把這“人皮手套”戴在手上,對林濤說:“來吧,指紋闆,我來捺。”
林濤瞪着大眼,驚得說不出話來:“你你你,我我我……”
“你,我什麽?”我笑了起來,“快來捺。”
拿着指紋捺印闆的林濤嘟囔了一句:“你太惡心了,我受不了了……”
在一旁研究死者面部覆蓋着的物體的大寶說:“老秦,我看出來了,臉上的這些是衛生紙,好多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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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兇手是什麽意思?”大寶很費解,“爲啥殺了人,還要費勁兒去找一沓衛生紙蓋在死者臉上?是反映出兇手的心态嗎?可是他爲啥不就近用枕巾蓋上?而且他用毛巾被蓋住了全屍啊,爲啥還要費勁兒用衛生紙先蓋臉?不可理解,不可理解。”
我也覺得很納悶,拿着那一沓被大寶取碎了的衛生紙,拼接在一起,翻來覆去地看着。衛生紙貼在面部的一面在口部的位置有破損,但是破損并沒有貫通這一沓衛生紙的全層;衛生紙的外面則是完整的皺褶痕迹。
突然我靈光一閃:“我們不是沒有找到死者窒息的方式嗎?原來是這個。”
“哪個?”大寶和林濤同時問道。
“貼加官。”我說。
“貼加官”,是古代的一種刑罰方式,一般用于對犯人刑訊逼供。司刑職員将預備好的桑皮紙蓋在犯人臉上,并向桑皮紙噴出水霧,桑皮紙受潮發軟,立即貼在犯人的臉上。司刑人員會緊接着又蓋第二張,如法炮制。如果犯人不交代,會繼續貼下去,直到犯人點頭願意交代。若不願意交代,犯人即會窒息死去。若交代,撕下來的桑皮紙幹燥後凹凸分明,猶如戲台上“跳加官”[2]的面具,這就是“貼加官”這個名稱的由來。
“死者沒有導緻機械性窒息的損傷,”我說,“但是臉上有這麽一沓衛生紙。衛生紙靠近面部的一面有破損,我分析是因爲衛生紙受潮後貼在死者臉上,死者會用口唇和舌頭的運動頂破紙張來試圖呼吸。但兇手繼續貼下去,直到貼到這十幾二十張,死者無法頂破衛生紙從而窒息死亡。”
大寶和林濤都點頭同意。
“貼加官是古代刑訊逼供的方式。”我說,“難道兇手想從這個副市長的嘴裏得知什麽訊息嗎?”
“他是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長,”在一旁陪同我們進行屍體檢驗的沈支隊說,“沒什麽特權,也沒什麽能夠牽涉到别人重要切身利益的秘密啊。”
“說不準是劫财呢?”林濤說。
“不會。”沈支隊說,“死者家裏的門窗完好,沒有被侵入的痕迹。而且,家裏沒有任何翻動的痕迹。怎麽看都是報複殺人,不可能是侵财殺人。”
“門窗完好?”我說,“那應該是熟人作案了?不然半夜三更,副市長怎麽可能給好幾個陌生人開門?”
沈支隊面露難色:“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市委要求保密,搞得神秘兮兮的。”
“她不就是個秘書長嗎?”大寶說,“把自己當成是女特工了吧?”
“收工吧。”我這一天累得夠嗆,“死亡原因和死亡時間都搞清楚了,而且我們也知道是熟人作案,兇手兩人以上,對死者有約束和威逼。而且兇手還可能是想從死者的嘴裏知道些什麽,這些已經足夠了。捆綁死者手腳的寬膠帶林濤帶回去明天仔細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證據。”
林濤搖着頭,一臉失望:“沒戲,膠帶邊粘着紗布纖維,兇手是戴手套作案的。”
回到賓館,我顧不上時間已晚,迫不及待地撥通了省城市局法醫科胡科長的電話。我承認自己在這個副市長被殺案中難以集中精力,罪魁禍首就是那起發生在省城的蹊跷的碎屍案件。
“胡老師,怎麽樣?”我問,“案件有什麽進展嗎?”
電話那頭是胡科長疲憊的聲音,背景音是個厚重的男聲,看來他正在熬夜參加專案會。
“毒物檢驗證實了我們的推斷。”胡科長說,“死者的尿液裏檢出了毒鼠強代謝成分,死者死于毒鼠強中毒。既然被碎屍,我們初步判斷是一起投毒殺人碎屍案件。”
“我關心的是那第十一根手指頭。”我說,“是不是兩個人的?”
胡科長“嗯”了一聲:“所有的屍塊都确定是一個人的,就那根手指頭确定不是他的,而是另一個男人的。”
我拿着手機,打開桌子上的筆記本電腦,翻看着碎屍案件的照片。臨來青鄉市之前,我拷貝了全套照片資料。
“這根手指頭的斷端沒有明顯的生活反應。”我說,“不可能是兇手誤傷了自己的手指頭,而是另一個死者死後被切下來的指頭。可能會有另一具屍體!”
胡科長說:“我們收到DNA檢驗結果後,就組織警力、調用警犬對小區及其周邊進行了仔細的勘查,一無所獲。”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屍源呢?”
胡科長說:“正在查找失蹤人口信息,并篩選符合條件的失蹤人口的家人,進行親緣關系鑒定,希望能早一些找到屍源。另外一路人馬,正在尋找毒鼠強的地下販賣市場,看能不能從毒源上下功夫。毒鼠強是違禁藥品,兇手能搞得到,我們就能查得到。”
挂了電話,我疲倦地癱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闆,思緒如亂麻,然後我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被包秘書長請到了臨時專案指揮部。這個冷豔的女秘書長已經收起了臉上的傲慢和輕蔑。
“各位專家,請坐。”她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
她的禮賢下士讓我反而覺得不安。莫非是案件出現了僵局?或者我昨天的反擊降服了她的冷傲?
“受市委的委托,我今天來給各位專家介紹一下案件的前期調查情況。”
包秘書長僵硬地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之前有個嫌疑人,是另一個副市長陳風。陳市長和丁市長一直是對頭,政見不合,經常在市長辦公會上各執一詞,甚至有一次差點兒發生沖突。前幾天,省委組織部正在考察陳市長,準備提拔爲巡視員,結果公示期内,省委組織部收到了匿名舉報信,并有一些陳市長收受賄賂的證據。所以,陳市長非但提拔的事情泡了湯,目前還正在接受紀委的調查。所以我們一開始認爲這是一起政治性案件,可能是陳市長雇兇殺害了丁市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