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得美!”師父吼了我一聲,轉頭對鄭大姐說,“這些可都是寶貝,不能交給你。這樣,給你一個小時時間翻文獻、研究方法、做準備工作。然後我再把這些寶貝交給你。”
“爲什麽?”鄭大姐問。
我同樣疑惑,看向師父。
師父對鄭大姐說:“你别管了,按我說的辦。”說完,拉着我,走進了法醫病理實驗室。
師父在實驗台上鋪上一次性台布,然後把臭氣熏天的可疑物并列放成一排,拿出解剖器械遞給我,說:“我們現在有兩個任務,第一,是剝離組織表面已經炸熟了的組織,盡量分離出沒有變性的表皮或真皮組織,期待能找到一些表皮上的特征。第二,你知道這些寶貝還有什麽作用嗎?”
我翻了翻白眼,發現師父正盯着我,又慌忙搖了搖頭。
師父指了指背後書架上的一本書說:“自己翻書看。人體每個部位的肌肉組織中肌肉纖維粗細和分布走向都不同。所以我們首先要知道這些組織大概是屬于哪個部位的。”
我恍然大悟,卻又心裏沒底,于是趕緊拿起那書翻了起來。
剛才在廢舊廠房裏,嗅覺被沖天的臭氣給熏麻痹了,那時候的味道反而沒有現在在這個密閉空間裏二十一塊“寶貝”散發出的味道重。視覺和嗅覺的雙重刺激,讓我這個不算新兵的法醫的胃裏都有些翻滾。
“肌肉纖維粗,走向呈八字形,逐層收攏。”我一邊看着組織塊,一邊看着書,說,“這些沒有骨頭的屍塊,都來自于臀部。”
“不錯,領悟得挺快。”師父欣慰地說,“有骨頭的,要麽就是手指,要麽就是腳趾。也就是說,這些屍塊來自于臀部和四肢。”
師父頓了頓,歎了口氣,說:“可惜啊,沒有發現任何有特征性的組織。”
原定于第二天早上召開的專案會,卻因爲早晨六點多鍾的一個電話改變了。
師父的電話,意思是說他需要參加一個在全國流竄持槍搶劫殺人系列案件的協調會,馬上就要出差,所以這個案件交給我了,并且要求我們限期破案。
“這麽惡劣的案件也留不住您?”我說。
師父笑了笑,說:“我去辦的案件更惡劣。”
“那我心裏沒底啊。”我說。
“現在你開車去機場。”師父說,“會有人幫你的。”
“機場?”
“不說了,我要上飛機了,你記住航班号CZ9876,到時候就知道了。”
真是莫名其妙,師父這是留什麽懸念呢?我趕緊打通了林濤的電話,約他在廳裏見面,然後穿上警服一起趕往機場接那個不知道是誰的人。
清晨的機場出口,并沒有多少人。我和林濤穿着筆挺的警服傻乎乎地站在出口的鐵欄杆外,疑惑地觀察着每一個通過出口的人。我倆的回頭率很高,都是看林濤的,我也習慣了這種和帥哥站在一起的感覺。
“你說,會是什麽人?”我側頭問林濤。
林濤的眼神突然間僵直了。
“喂,和你說話呢。”我用肘部戳了一下林濤。林濤沒有回話。
我略感奇怪,順着林濤的眼光向前看去。
遠處是一個美女,齊腰長發,金絲墨鏡,短裙黑絲,身材婀娜,推着一個坐有一位白發老人的輪椅正向我們的方向走來。
“咦?是不是年紀大了?我記得你以前不看美女的。”我嬉笑着說,“原來也有能入你法眼的美女。”
“真漂亮。”林濤輕歎道。
“哈哈,你總算找到喜歡的類型了?不容易啊。”我說,“要不,我去幫你要她的電話号碼?”
“看什麽看?”一個個子不高,但很壯實的平頭男猛然推了一把林濤。
林濤怒目圓瞪:“你幹什麽你?”
眼見沖突就要發生,我趕緊過去拉開兩人,和我一起拉架的還有一個瘦高個兒。
“是你們?”我看清楚了平頭男的容貌,頓時喜出望外,顧不上平頭男怒氣未消,擁抱了他一下。
這個平頭男叫畫龍,而和他一起的瘦高個兒叫包斬,美女是蘇眉,白發老人是梁教授。這四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公安部特案組成員,專門偵破性質惡劣、影響重大的殺人案件,四個人威名遠揚。[4]
我在北環縣下派鍛煉的時候,和特案組合作過一個碎屍案件,對四人的辦案本領佩服不已。
“你師父有事兒,怕你一人搞不定。”梁教授的笑容依舊和藹可親,“而且這案子挺惡劣的。你師父今天淩晨給公安部打了報告,白部長通知我們趕過來幫你。”
“再次看到你們,太開心了。”我和他們一一握手。
“小心點兒。”畫龍指着林濤,“别打蘇眉主意。”
我哈哈一笑,拉他們坐上商務車,直接趕赴專案組。
“發現的二十一塊可疑組織,全部是人類組織,女性,爲同一人所有。”
鄭大姐說。
我長籲一口氣:“果真是一個人的。”
“小秦,”梁教授說,“記得上次在北環縣我讓你把那麽多屍塊拼成一個人嗎?”
我點點頭,說:“記得。但是這個不行,因爲被油炸過,斷面變形,不具備拼接的條件了。”
梁教授說:“這次簡單。我隻需要知道這些人體軟組織從這個人的哪部分來。”
我暗歎梁教授的想法居然和師父的一樣,真是天下專家一家人啊。我說:
“昨天已經研究過了,全部來自于臀部以及手指、腳趾。”
“那麽,我現在要知道發現這些屍塊來源的泔水桶裏的泔水,是從哪些地方弄來的。”梁教授摸着下巴的胡渣說。
看來特案組在來的飛機上,已經做足了功課。對本案的前期情況,了若指掌。
第一次見到大名鼎鼎的特案組,偵查員們有些緊張。主辦偵查員清了清嗓子,說:“昨天,那個,昨天晚上我們就做了相關的工作。據治安部門同事的審訊,這些泔水全部來自于天蒼區東北街兩旁的飯店。提供泔水的飯店大約是二十八所,我們正在對每家飯店進行清查。暫時還沒有線索。”
梁教授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幾張照片,是我對二十一塊屍塊逐個進行細目拍照[5]的屍塊照片。他說:“小秦,你能告訴我,這幾塊屍塊上黏附的黑色物質是什麽嗎?”
我皺眉看了看,說:“哦,我當時也注意到這東西了,還專門在顯微鏡下看了看。是淤泥。”
“你們覺得在飯店收來的剩菜剩飯上怎麽會沾有淤泥?”梁教授說。
偵查員不以爲然:“這個,不小心黏附的可能性不小吧?”
梁教授搖搖頭:“如果是不小心黏附,那麽淤泥現象是偶然現象。但是七八塊屍塊上都黏附,這就不是偶然現象,而是必然現象。”
偵查員一臉疑惑,不再辯駁,都在猜測這個老頭是什麽意思。
我緊閉雙眼,想了想,說:“我知道梁教授的意思了。”
梁教授饒有興趣地看着我,說:“哦?那你說說看。”
“地溝油除了來源于飯店的剩菜剩飯。”我說,“我印象中,還有一些犯罪分子,從飯店、居民區的下水道裏提取上層漂浮的油膩物質,然後和泔水混合,再萃取油品。如果是在下水道弄上來的屍塊,就有可能黏附淤泥。”
梁教授微微點頭:“不錯,就是這個意思。這些屍塊是從下水道裏弄上來的。”
“真惡心人。”偵查員皺眉說,“這些買賣地溝油的人,真不得好死。”
“下面,大家知道任務了吧。”梁教授說,“從犯罪嫌疑人嘴裏撬出他們從哪個下水道段打撈油膩物質,然後咱們要下去找到更多的屍塊。”
“是啊。”我說,“目前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有特征性的人體特征,沒有任何抓手[6]去查找屍源。”
“可是,”專案組長插了話,“這麽小的屍塊,我們的民警怎麽才能從下水道裏找出來?”
梁教授笑了笑,說:“我開始就急着問小秦,屍塊來自屍體的哪部分,就是這個用意。我覺得,大家很快就能找到非常有用的屍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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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豁然開朗:“是啊,這些肉,都是從臀部上割下來的。”
我頓了頓,偵查員一臉疑惑:“然後呢?”
包斬插話說:“我們上次辦的一個案子就是,整個骨盆并沒有被破壞。”
我點點頭表示認同:“骨盆是由骶骨和雙側髂骨組成的,這三塊骨頭都是骨質堅硬的骨頭,想要破壞骨盆的結構,換句話說想把骨盆碎成這樣一小塊,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說完我拿起屍塊的照片揚了揚。
梁教授接話道:“最關鍵的是,據我了解,對于法醫來說,骨盆是最有價值的一個人體結構。對吧,小秦?”
我點點頭:“那就等待偵查部門的審訊結果,然後我們該鑽下水道了。”
電視上,經常會看見有人鑽下水道,那幽閉的空間和講話的回音一直讓我倍感興趣,我一直認爲,鑽下水道會是一件比較刺激的事情。
審訊的結果不如人意,幾名犯罪嫌疑人沒有交代清楚打撈地溝油的具體位置。
正當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蘇眉說:“給我張現場附近的地下管道分布圖,我可以通過審訊結果,用電腦模拟出抛屍可能性最大的位置。”
林濤最先跳了起來,說:“我去弄。”
半個小時後,蘇眉随身攜帶的那台奇形怪狀的電腦的顯示屏上,閃出一個黃豆大的紅點。蘇眉說:“就這裏了,試試吧。”
又是林濤最先跳了起來,說:“我去準備現場勘查設備。”
某小區深處的地下管道口處。
我拿着勘查燈向裏面照了照,頓時沒了挑戰的心情,心裏打起了退堂鼓。
我說:“太黑了吧,要不,明天再下去?”
“白天這裏頭也是這樣黑。”梁教授看破了我的心思,說,“時間就是金錢,我給你們兩個小時的時間。”
包斬拍了拍我的肩膀,換上高幫膠鞋,率先順着梯子往下爬。我轉頭看看身後的幾名現場勘查員,說:“那咱們就開工吧。”
下水道沒有想象中那麽令人恐怖,在數名警察的頭燈的照射下,猶如白晝。唯獨不舒服的,就是在這個半人高的地方,我們隻有半蹲着往前挪動。撲面而來的,是令人窒息的惡臭。
我揉了揉鼻子,說:“這味兒真不好受,我是個法醫都架不住,你們更受不了吧?”
勘查員們鐵青着臉點頭。
包斬朝幾個方向吸了吸鼻子,指着我們的身後,說:“在那個方向。”
我面露喜色:“他們都說你的鼻子比警犬還牛,看來名不虛傳啊。你真的能在惡臭的環境裏分辨出腐敗屍體的臭味?”
包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推了我一把,說:“去你的,你才警犬呢。”
我們艱難地挪了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感覺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有千斤重。
終于等到包斬停下來,說:“差不多就在附近了,開挖。”
衆勘查員解下縛在背後的小鏟子,開始挖掘自己附近的淤泥,汗如雨下,很快空氣中的臭氣裏就多了一股汗腥味。
半個小時後,林濤叫了一聲:“包哥名不虛傳,挖到了。”
林濤把挖到的骨質結構的東西遞給我,我用紗布手套抹去表面的淤泥,是一根股骨。我把股骨放在自己的褲邊比了比,說:“這女的,是個大長腿啊。”
包斬扭頭繼續開挖,說:“我們的任務是找到更多的屍塊,尤其是骨盆。”
包斬的嗅覺确實異于常人,我們在他停下來的地方,陸續找到了十多塊骨頭,包括一個女性的骨盆。
“差不多了吧?”大寶弓着身子直了直腿,說,“再這樣挖下去,大家都得死裏頭。”
包斬也是滿頭大汗,說:“好吧,回去複命,然後再說。”
解剖室裏的解剖床上,拼放着一具不完全的骸骨。
我穿着解剖服,抱着雙臂,端詳了一番,說:“隻能拼成這樣了,不過,怎麽總感覺不是很協調?”
一旁坐在輪椅上的梁教授說:“每個人長得不太一樣,說不準死者的身材就是不太協調呢?不過,你能具體說出來不協調在什麽地方嗎?”
我皺着眉頭,說:“除了兩根腿骨有些太長太粗了以外,有幾根肋骨也不太協調。”
解剖室的電話響起,林濤接完後,對我們說:“根據你推斷的死者年齡和身高,偵查員在小區所轄的派出所居民管理系統裏查了一下,符合條件的不多。因爲他們斷定這個小區裏沒有二十五歲左右,身高一米七五的女性。”
“會不會是外來人口?”梁教授說。
林濤接着說:“不過有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家庭主婦叫連倩倩,平時下午總坐在小區裏和小區的老太太嗑瓜子聊天,但最近兩周,沒有出現。”
“個子多高?”我問。
“一米六不到。”林濤說。
“差得有點兒多。”我皺起眉頭。
“家庭主婦?”梁教授說,“那她丈夫是做什麽的?”
“丈夫是國際大酒店餐飲部的經理。”
“餐飲?”梁教授眼睛一亮,“油炸屍體,餐飲老闆,這是不是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呢?”
“還有更有意思的。”林濤看了眼站在解剖室門口的蘇眉的背影,說,“她的丈夫兩周前辭職,現在下落不明。”
“那還等什麽?”梁教授興奮了起來,“申請搜查令,去他家!”
我說:“可是,這身高?”
梁教授喊了聲蘇眉,讓她過來推輪椅,一邊和我說:“可能是個體差異吧。”
我盯着屍骨,拉起卷尺量了量,百思不得其解:“雖然屍骨不全,沒法測量,但是憑經驗,怎麽說也不會就一米五幾啊。”
把屍骨轉交給DNA檢測室以後,我和林濤陪同畫龍率領的幾名偵查員摸到了連倩倩的家門口。
包斬吸了吸鼻子:“找得沒錯,一股血腥味。”
“有嗎?”我貼着門縫聞了聞。
我剛收回臉,隻聽“砰”的一聲,鐵質的大門被畫龍一腳踹開了,驚得我們瞠目結舌。
“還等啥。”畫龍一邊說,一邊戴上腳套率先拎着槍走進了屋裏。
見我半天沒緩過神來,林濤低聲說:“這家夥,真彪。”
這間三室一廳的房子本身就背陽,加之所有的窗簾都緊閉,即便外面豔陽高照,屋内也猶如人間地獄一般。黑暗,夾雜着血腥味。
原本是嶄新的、裝潢精緻的房屋,現在俨然一副案發現場的樣子,走廊、堂屋裏到處布滿了滴落狀血迹。
經過一番搜索,畫龍收起了手槍,說:“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