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妻子是什麽人?”偵查員說,“我們怎麽查不到你們的結婚資料?”
這個信息我開始不了解,聽見的時候吃了一驚。目前農村确實還有很多人沒有登記結婚,卻生活在一起很多年,養兒育女。
“她是大西北來這裏打工的。”申俊說,“前幾年我賣沙發了家,她追求我,我就和她在一起了。不過她是孤兒,沒有戶口,所以你們查不到。”
偵查員還想再問一些什麽,我拍拍偵查員的肩膀,意思是把這個男人帶回去再問。
“你懷疑他嗎?”大寶坐在警車裏問道。
我點了點頭:“他的異常冷靜不能不讓我産生懷疑,還有,這個女人既然是孤兒,她帶着孩子能跑去哪裏?她不具備賭氣出走的條件嘛。”
“就因爲這個?”大寶說,“你不是說一般人是不可能用這麽殘忍的手段殺害自己的妻兒嗎?”
“如果這個孩子不是他的呢?”我反問道。
現在的DNA檢驗技術已經日趨成熟,前期處理過程比較簡單的檢材(如血痕),隻需要五小時左右就可以得出DNA圖譜。
晚上的時候,DNA檢驗結果傳到專案組,證實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既然死者是申俊自己的孩子,确實難以懷疑到他。”我低頭認錯,“先放人吧。”
“如果是把孩子弄丢了,總不會有路人把孩子活埋了吧?”大寶說,“難道是意外?比如說,大雨沖垮了沙堆,恰巧把孩子埋進去了。”
林濤點頭認可。
我搖了搖頭,說:“二十九号淩晨四點左右死亡,我查了氣象資料,那時候正在下暴雨,現場也都是齊小腿深的積水。一個一歲多的孩子,才幾十厘米高,不可能走得到那裏去。”
“申俊說,他妻子把孩子丢了以後還回家了,然後吵了架又出走的。”市局刑警支隊張支隊說,“現在我們兩條路,一是要調查這夫妻倆的情仇關系,尤其是有沒有情人、姘頭什麽的。二是要找到申俊的妻子,這個沒有登記戶口的孤兒——姜芳芳,從她的身上,可能會搞清楚更多的情況。”
“姜芳芳有沒有和申俊說孩子是怎麽丢的?”我問。
“據申俊說,姜芳芳回來以後就面容呆滞,隻說孩子丢了,其他什麽都不說。”
“不太合常理啊,”我說,“你們先調查。能不能弄到個搜查令?我想去看看申俊家。”
張支隊點了點頭。
在放申俊回家前,我們披星戴月地帶着勘查燈趕到了申俊家。
随着省城大建設的推進,大量的建築需求使賣沙的生意最近紅紅火火。申俊也因此賺了不少錢,家裏蓋了新的二層小樓,裝潢考究。
我、大寶、林濤分頭在各個房間進行搜查,工作緊鑼密鼓,卻沒有什麽有價值的發現,房間的擺設很正常。直到大寶一聲驚呼,把我們都吸引到了他所在的主卧室。
“喊什麽喊?”我說,“不知道什麽叫作秘密搜查嗎?”
“還真的有情況。”大寶拿出一個小本本給我。
這是一本省城市精神病醫院的門診病曆,是姜芳芳的,診斷結果是:間歇性精神分裂症,躁狂症。
“姜芳芳是精神病患者!”林濤說。
“你說會不會是姜芳芳犯病了,所以埋了自己的孩子?”大寶問。
“那爲什麽申俊要隐瞞姜芳芳是精神病人這一線索呢?”我說。
“你爲什麽總是懷疑他啊?我覺得他蠻正常的,”王法醫說,“他好歹也算個小老闆,自己老婆是精神病人,說出去多沒面子。”
“是啊,”大寶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們不能用常理來推測每一個人的想法或者動機,這是師父說的。”
我點點頭,說:“有道理。那我們現在就更要找到姜芳芳了。”
回去的路上,我們和王法醫兵分兩路。省城的法醫數量比較少,卻要承擔整個市區的非正常死亡案件,王法醫又接到了110指揮中心的指令,要求他去附近的一條旱河裏出勘一起非正常死亡的現場。
這一覺噩夢連連。我夢見了那個可愛的小男孩,夢見他被埋在沙堆裏拼命地掙紮,我伸出手去,卻怎麽也觸不到他,我奮力掙紮,卻離他越來越遠……忽然,我又回到了解剖室裏,面前站着的卻正是制造“雲泰案”的惡魔,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張着血盆大口,白森森的獠牙在無影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我拿起手铐向他撲去,卻撲了個空,他就在我的身邊,我卻總是抓不住他。他一轉頭,向解剖室外跑去,我拔腿就追,卻怎麽也跑不動,隻能滿頭冒汗地幹着急。
我一身冷汗地從床上坐起,驚醒了身邊熟睡的鈴铛。我擡頭看看窗外,天已經亮了。
“又做噩夢啦?”鈴铛惺忪着雙眼,“這樣不行,你天天這麽大的壓力,哪受得了?”
我搓了搓臉,搖搖頭說:“沒事兒,就是有個心結沒解開而已。”說完我拿起床頭的筆記本,翻看着“雲泰案”的筆記。爲了這個案件,我足足記了半本筆記,記錄了“雲泰案”已串五起案件的全部現場勘查、分析、屍體損傷、案件難點、疑點等情況。抽空就看看,總想找到我沒有發現的問題。這個案子不破,我的噩夢就不會停止。
“你再睡會兒,”我對鈴铛說,“我先去專案組了。”
專案組的全部成員,包括王法醫,都是一夜沒睡。專案組辦公室裏就像是着了火,剛走進門的我,給濃重的煙味嗆得咳嗽了幾聲。
“來啦?”張支隊一臉嚴肅,“姜芳芳死了。”
“死了?”我頓時忘卻了這嗆人的空氣“怎麽死的?”
“昨晚我去出勘的那個非正常死亡現場的死者就是姜芳芳。”王法醫說。
“你怎麽知道?”
“我們也是剛才才知道。DNA實驗室昨晚幹了一夜,做出昨晚死者的DNA和申俊兒子胃内乳汁的DNA檢驗同一。”
“死因呢?”我說,“知道嗎?”
王法醫點點頭:“從初步的屍表檢驗看,符合生前高墜死亡。”
生前高墜死亡通常見于意外或者自殺,他殺比較罕見。
“殺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自殺,”大寶說,“這樣就能解釋通這個故事了。”
“屍體沒有檢驗吧?”我問。
王法醫搖了搖頭,說:“之前我看完現場,從死者的口袋裏找到一張她抱着小孩照的照片。我看那個小孩應該是申俊的兒子,所以起了懷疑,連夜進行了DNA檢驗。我是準備檢驗确證後再進行屍體解剖的。”
我贊許地點了點頭:“我們先去看現場!”
3
現場位于清廷山半腰的一條旱河。說是旱河,準确地說應該是一條峽溝。
溝裏常年沒水,但是前一周連降暴雨,據說水位最高的時候達到了二十厘米。
溝底怪石嶙峋,屍體就是被村民發現躺在一塊位置較高的石頭上,石頭上方是橫跨峽溝的一座石頭橋,石頭橋的兩邊有較高的扶手,防止路人不慎墜落。我站在石頭橋上,緊緊扶住扶手往下望去,可以清楚看見溝底石頭上用粉筆畫出的人形痕迹,那是勘查人員在運走屍體前留下的屍體原始位置标志。
“這麽高,怎麽下去?”恐高的我看了看溝底,足足有二十多米高。
“這扶手是白水泥砌的,髒得很。”王法醫把我拉開,幫我撣了撣褲子上黏附的白灰,說,“昨天我們是‘吊繩子’下去的。”
所謂的“吊繩子”,就是在勘查人員的腰間捆上一根手腕粗的繩子,然後由幾個人拽着繩子,把勘查人員放到橋底。
這是電視上特種部隊才幹的活兒,沒有想到法醫也要這樣做。聽完,我又望了一眼橋下,感覺雙腿發軟。
“我們下去看看就可以了,你在上面等我。”大寶知道我恐高,這樣的活兒,我很難幹得了。
我猶豫了半天,還是拒絕了:“不行,我還是下去看看吧,也試一次吊繩子。”
随着繩子在空中慢慢下降,我就像是一隻折翼的小鳥,萬般無助,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小命被别人抓在了手裏。捆在腰間的繩子勒得胸口生疼,整個身體搖搖欲墜、随風搖擺。我不敢往下看,閉着眼睛,直到感覺自己的雙腳着了地,才蹲在地上摸了摸快跳出來的小心髒。
我用卷尺測量了一下石頭的高度,離附近低窪處有三十厘米。
“死者是什麽時候死亡的?”我問。
“前天晚上九點左右吧。”王法醫說。
“二十九号淩晨四點小孩死亡,二十九号白天姜芳芳回家和申俊吵架後離家,二十九号晚上九點姜芳芳死亡,三十号上午發現小孩屍體,三十号晚上發現姜芳芳屍體。”我在自言自語。作爲一名法醫,在處置多名死者死亡的案件時,首先要做的是搞清楚死者的死亡時間和發現時間,才能理清楚時間線,從而方便案件分析複原。
“這個石頭地勢高,”大寶說,“好在屍體處于這麽高的位置,不會被泡在流水裏。”
“是啊,”我說,“雖然二十九号晚上也下雨了,但是被雨淋和被水沖是兩個概念。屍體上的一些關鍵物證應該不會被完全毀壞。”
說完,我用手抹了一下屍體所在位置的石頭,石頭很光滑、幹淨,手上啥也沒有黏附。我又從勘查箱裏拿出寬膠帶,在石頭上粘了一下,粘起來一些小小的黑色石礫。
我說:“好了,去殡儀館幹活兒吧!”
上去的路,我們是走到峽溝的一側溝壁,吊着繩子往上爬,上面的民警拉着繩子減輕我們的自身重量。吊着繩子往上爬,比被别人吊下來要累多了。
爬上去以後,我們勘查人員和在上面拽繩子的民警都氣喘籲籲。
那民警彎着腰說:“秦……秦法醫,你該減肥了。”
省城殡儀館,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
全省最好的屍體解剖室在今年建成了,走進解剖室就能感覺到檔次不同。
大功率的全新風空調和強大的通排風系統将解剖人員所站的位置形成一個空氣流動環,屍體的腐臭氣味從理論上講,直接就能從解剖台被抽走。
在通排風系統的轟鳴聲中,我們開始了對姜芳芳的屍體解剖。
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對比那個長相醜陋的四十多歲男人申俊來說,姜芳芳算是個美麗的少婦,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有一副好身材和一張楚楚可憐的小臉。當然,這是通過想象她生前的模樣得出的結論,躺在手術台上的她七竅流血,原本白淨的臉上髒亂不堪,眼睛旁也已圍了一圈黑暈。
顱底骨折可以導緻血性腦脊液通過骨折縫,再通過口、鼻、耳腔流出體外,同時,血液通過骨折縫流進篩窦、眶周,形成這種“熊貓眼”的征象。
我們采用先重點後普通的順序開始了屍體解剖。姜芳芳的頭部損傷是全身損傷中最重的,枕部顱骨粉碎性、凹陷性骨折,枕部的腦組織和小腦組織已經挫碎,腦漿從頭皮創口中滴滴答答地流出來。
姜芳芳的大腦額葉腦組織也有嚴重的腦挫傷伴大量硬腦膜下出血,但對應部位的顱骨和頭皮沒有任何損傷,說明她頭部的損傷是一個對沖傷,符合生前高墜形成。
相對應的,姜芳芳的背部、臀部皮下和肌肉内都有廣泛的大面積出血,胸椎和骶椎都有明顯的骨折、出血征象。
“她是仰面朝天摔在石頭上的,”大寶說,“能不能以此推斷出她起跳時候的體位?”
我搖了搖頭,說:“二十多米的高度,屍體很可能在空中有翻滾,所以體位沒有多大的價值。”
“那什麽有價值?”大寶問。
我指了指姜芳芳的一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