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懷特·戴維·艾森豪威爾
1
南方雨季,暴雨如注。
很多城市都會在即将到來的暴雨前搶修排水系統,但是也有一些較爲自信的市領導直到暴雨臨頭才嘗到厲害。
烏雲密布的天氣持續了将近一周,雨時大時小,但就是沒徹底停過。
各地的下水道都超負荷運轉,路上總能看見冒着大雨搶修下水管道的市政工人。
又經過了一夜暴雨的洗禮,省城的排水系統徹底癱瘓,積水逐漸升高,低窪位置的窨井蓋被洶湧噴出的水流沖開,嘩嘩地往外湧着水。真可謂省城何處不噴泉啊。
盛世花園是省城郊區新開發的一個大項目,占地近一百公頃,建成之後堪稱省城的第一住宅區。因爲暴雨停工,這一周來,大動作的施工暫停,工地時而傳出零星的施工雜音。
連續幾天的暴雨沖垮了堆放在工地西側的建築垃圾,西側的工程車通道已經被齊小腿深的積水淹沒,一些泡沫、水泥袋在水面上漂浮着。
王老頭是在工地上負責收集建築垃圾的工人,暴雨讓他能休息幾天,但按工時收費的他,也因此幾天沒了收入。天氣陰沉極度影響了他的心情,每次出行,他都無法駕駛他的破三輪,隻能徒步在這冰涼的積水裏摸索着前行,所以這幾天他很煩躁。
又是一夜暴雨,天明時終于有點兒撥雲見日的意思了。王老頭走出工棚,對着天邊若隐若現的朝陽舒了口氣。他看了看西邊路上的積水,心裏琢磨着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開工,然後徒步走進水裏,想測試一下水有多深,路有多爛。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二十分鍾,才走到了垃圾場的旁邊,突然感覺自己的腳踩在了一個軟物上,頓時吓了一跳。
“積水裏也能有水蛇?”王老頭看着地面上緩慢流動着的泥水,企圖看清水下的狀況。
半天沒有動靜。
王老頭顫顫巍巍地又伸出腳試探了一下。
沒有感覺錯,确實是有個蛇形的軟物!
反複地踢踏了幾次後,王老頭發覺這個軟物不是一個活物。他在路邊摸到了一個樹枝,拿着樹枝向那個軟物所在的位置挑去。
“哎呀,還挺沉。”王老頭的樹枝斷了。他平複了一下呼吸,徒手向那個位置摸去。
“原來是個布袋啊。”王老頭一邊在水下摸索,一邊從手感推測。
恐懼消失了,王老頭用力将軟物拎出了水面。
“砰!”王老頭隻覺得心髒像是被狠狠抽了一下,手裏抓着的哪是什麽布袋,竟是一隻嬰兒的胳膊,他這一拎,把整個嬰兒都拽出了水面。孩子軟綿綿地耷拉着,青紫色的面頰部顯得格外恐怖。
王老頭手一抖,把嬰兒甩回了水中,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張大了嘴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陰雨連綿,誰心情都不好,何況還有個大老爺們兒在辦公室裏大哭大鬧。
這個老爺們兒一個月前被别人用扳手打傷了頭部,按照人體輕傷鑒定标準,頭皮鈍器創創口長度達六厘米就可以構成輕傷。可是這個老爺們兒的頭皮疤痕長達十二厘米,市局法醫的鑒定結論卻是輕微傷。
“秦法師,”老爺們兒哭喊道,“我們那裏的法師黑啊,全都給買通了。我們這些窮人命苦啊,給别人打了也就白打了。你說現在世道怎麽這麽黑啊?我們沒路子的人可憐啊。”
“是秦法醫!”我皺了皺眉頭,糾正道,“别說其他的,我看看傷。”
老爺們兒的頭皮疤痕呈一條細線狀,邊緣整齊,繞了枕部頭皮小半圈。看完我就笑了,又是一些不入流的把戲。
當前的政策規定,因鄰裏糾紛引發的故意傷害緻人輕傷的案件,可以調解處理。因爲調解賠償金金額的不斷攀升,詐傷(沒有傷裝成有傷)和造作傷(自己制造損傷)的案例也越來越多。這就需要法醫獨具慧眼,準确識别,才能保護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這個案件就是一起串通醫生制造假傷的案例,但是做得很劣質。衆所周知,扳手形成的頭皮創口是不可能邊緣整齊的,更不會隻有細線般的寬度。同時,扳手的接觸面積較小,不可能一次在枕部半周形成長條狀的創口。所以,他頭上的疤痕,是被用手術刀類的銳器切劃延長的。
“你覺得扳手可以形成你頭上的疤痕?”我問道。
老爺們兒翻了翻眼睛:“秦法師,你什麽意思?你是說我作假?我會作假嗎?我像作假的人嗎?”
“是秦法醫!”我又皺了皺眉頭,“作沒作假你心裏比我清楚。你的複核鑒定結論,還是輕微傷。”
老爺們兒張了張嘴巴,憋了半天:“沒想到,秦法師,你們省廳也被他買通了。”
我冷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随便你怎麽說吧,我們不求每個人都能滿意,但求問心無愧、客觀公正,你可以回去了。另外,辦案單位,我覺得你們可以以僞造證據罪查一查這個案子。”
老爺們兒聽我這麽一說,立即紅了臉:“公正個屁!我頭上十幾厘米的疤痕,你們敢做出輕微傷的結論,還不是被買通了?我回去就上網揭發你們!”
“去吧,”他急了,我反而冷靜了,“網上罵我們的不止你一個,虱子多了不癢,送客!”
“丁零丁零……”
我皺着眉頭揮揮手:“我要接電話了,送客。”
辦案人員把老爺們兒拉出了辦公室。
“現在是八點半,九點之前,到盛世花園工地。”師父在電話裏命令道。
“這,這個現場怎麽看?”大寶站在積水裏,東張西望,說,“全是水。”
林濤也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麽看,啥痕迹也沒有了呀。”
我環顧了四周。雖然積水正在退去,但是附近的環境确實是狼狽不堪。各種建築垃圾被大水沖得七零八落,沙堆和土堆都有一側被沖垮,順着污濁不堪的泥水向低處的下水道裏流去。
積水的水面已經下降到齊踝深的高度,嬰兒的半具屍體已經露出水面,随着水流輕輕地搖晃。除去面色青紫的慘狀,這個嬰兒像是在搖籃裏睡去似的,五官看起來極爲可愛。
最看不得孩子的離世,我走到嬰兒的旁邊,端詳了一番,心頭湧起無盡的傷感。
“這是誰家的孩子?”大寶問身邊的王法醫。
“廢話,”我正感覺胸中發悶,就把氣撒在了大寶身上,“誰家的孩子都知道了,還需要我們來嗎?”
王法醫點了點頭,說:“是啊,很奇怪,這個地方,除了工地上和附近幾個還沒有拆遷的村子,沒有其他人了。可是轄區派出所并沒有接到孩子丢失的報案啊。這麽小的孩子丢了,肯定會第一時間報案的。”
“你們有什麽看法?”我問。
王法醫歎了口氣,蹲下身來,拿起孩子的一隻小手,說:“你看看。”
孩子的手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細條狀的擦傷。
我低頭想了想,走到屍體附近的一個被沖垮了一半的沙堆裏,拿起勘查箱裏的小鏟子,開始挖起了沙子。
“這損傷是怎麽形成的?”大寶自言自語道,“一條一條呈細條狀,顯然不是虐待傷,也不是和地面形成的擦傷。”
經驗豐富的王法醫笑了一下,指了指正在挖沙的我,說:“秦明的想法是對的。”
“沙?”大寶推了推眼鏡,說,“哦,是玩兒沙子形成的。不過現在現場破壞殆盡了,想找痕迹不太可能了呀。”
“這個孩子看起來也就一歲多,走路都走不穩,還會玩兒沙子?”我對剛才莫名的火氣略感抱歉,語氣緩和了一些,說,“而且,你見過小孩子玩兒沙子能把手玩兒出這麽多擦傷的?”
“就是因爲小,才會弄出傷嘛。”大寶不服氣地嘟囔道。
我沒再吱聲,低頭繼續挖沙。挖了一會兒,我看見了一根白色的細細的帶子。我心頭一緊,扯出來一看,果真是一條孩子的小圍巾。
胸中的悶氣又在積聚,我隻覺頭皮發麻,雙耳轟轟直響。我說:“埋孩子的地點就在這裏。”
王法醫點點頭表示認可:“是什麽人這麽禽獸不如?這麽小的孩子都不放過?”
大寶翻了翻眼睛,終于反應過來:“你們……你們說他是被活埋的?”
我們從小就知道,日本鬼子經常活埋人,但是和平盛世,這樣的情況極爲少見,因爲一般人是不會乖乖就範的,但是這麽小的孩子例外,因爲他根本就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王法醫把屍體挪到一個幹淨的水泥平台上,用止血鉗夾開嬰兒的眼睑:
“你看,孩子的眼睑裏有沙子,結膜有充血,說明死者在被沙堆掩埋的時候還有眨眼運動。如此看來,手上的細小擦傷,應該是一種緊緊抓握沙子的生活反應。”
大寶點了點頭。
我看了看四周,因爲地處偏遠,沒有什麽圍觀群衆。我轉頭對轄區民警說:“肅清圍觀群衆,我們就在這裏就地解剖。”說完解剖二字,感覺心中就像有一塊大石壓着,喘不過氣來。用手術刀在這麽年幼的孩子身上切劃,對法醫的心理也是一種摧殘。
“你說會不會是棄嬰?”大寶說。
我搖了搖頭,說:“棄嬰一般都是丢棄在福利院或别人的家門口。哪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頭肉?即便因爲種種原因丢棄,也都是心痛無比,更沒有任何理由活埋了他。再說了,棄嬰一般都是剛出生不久就丢棄的,這個孩子都一歲多了,而且穿戴整齊,衣物檔次也不算差,肯定不是棄嬰。”
“如果是一歲多以後發現孩子有病呢?”大寶說。
“秦明說了,衣服的檔次不差,家境應該還不錯,”王法醫說,“沒有理由不治病卻弄死他呀。”
“有沒有病,解剖完了就知道了。”我說。
我顫抖的手術刀緊貼孩子的小小胸膛,幾次鼓足勇氣,都下不去手。老道的王法醫用肘部戳了我一下表示安慰,然後擡起手術刀,劃開了孩子的胸腹部皮膚。
白森森的肋骨暴露在我的眼前時,一股熱血沖進了我的腦門兒,我暗自發誓,一定要把這個狗娘養的畜生繩之以法。
嬰兒的骨骼沒有發育完全,皮膚薄,所以解剖工作進展得比較快。我和王法醫一左一右地站在嬰兒兩旁,動作迅速地檢驗着孩子胸腹腔的各個髒器,在即将結束工作的時候,突然聽到大寶叫了一聲:“别動!你們看,孩子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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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大寶的一聲叫喊驚得頭皮發麻,停下手中的活兒,觀察了一下:“沒動啊,你吵吵什麽!”
法醫應該是崇尚科學的無神論者,我爲我的驚訝而感覺到可笑。
“我們來的時候,屍斑、屍僵還都存在,”王法醫說,“确證死亡了的。”
有很多朋友問過我,你們解剖的時候就不怕所謂的死者沒有死嗎?我告訴過他們,法醫在檢驗屍體的時候,一般都是在死者死亡數小時以後,必須是要等到死者的屍斑、屍僵都形成才能進行。因爲屍斑、屍僵是确證死亡的重要指标,和醫生宣布死亡是兩回事。醫生是不可能等到人死後幾個小時看到死亡征象才宣布死亡的,他們通常檢測不到生命體征就會宣布死亡,但因爲一些假死現象,可能會出現“詐屍”的情況。而法醫,包括入殓師是必須看到死亡征象才會驗屍、火化,所以不會出現“解剖活人、火化活人”的可能。
我又動了幾下手術刀,明白了怎麽回事,說:“你真是瞎添亂,孩子屍體的重量輕,我們手術刀的挪動會帶動孩子的屍體。成人重量重,所以不會因爲我們動作力量的影響而動。”
大寶尴尬地一笑:“沒解剖過孩子的屍體。”
經過屍檢,我們确證了孩子是被活活埋進沙堆而窒息死亡的。除了我們看見的體表征象,孩子的呼吸道、食道裏都有一些沙礫,尤其是孩子胃裏有不少夾雜着沙礫的乳汁。這是存活吞咽才能出現的生活反應。除此之外,孩子全身沒有發現損傷和疾病。這是一個長相可愛、健康的小男孩。另外,孩子的屍僵還存在,根據屍體征象的推斷,孩子的死亡時間應該有三十個小時左右,也就是說應該是在前一天的淩晨被活埋的。
“既然是謀殺,”大寶說,“殺親的可能性又很小,那麽屍源應該很好找啊。”
“還有一種可能,”我呆呆地看着已經縫合好、重新回歸安詳的孩子,說,“他的全家,都被殺了。”
“這個隻能靠外圍調查了。”王法醫說,“這麽小的孩子,可能連戶口都沒有登記,除了從衣物上尋找一些線索,其餘尋找屍源的辦法都不适用。到最後,哪家孩子都搞不清,就丢臉了。”
“總之這是一起謀殺案。”我說,“先立案,然後外圍調查,我就不信這個範圍不大的區域裏還找不出一個丢失了的孩子的線索。另外,孩子胃裏的奶樣成分,送去進行DNA檢驗。”
省城的刑偵力量之所以比各地要強,不僅因爲有雄厚的财政作爲後盾,更重要的是那一名名精挑細選出來的刑警都是得力幹将。當天下午,在我還沒來得及平複自己心情的時候,王法醫就打來了電話。
“發現了一條極有價值的線索,”王法醫說,“距離現場五公裏的地方,有一座清廷山。”
“我知道那裏。”我急于知道線索的細節。
“山腳下有一個小村落。”王法醫說,“據那裏的一個村民反映,村裏的一戶申姓人家,有一對兒女。可是,昨天他們聽見夫妻倆的吵架聲,卻沒有聽見孩子的哭鬧。據舉報人的辨認,這個孩子的衣物和申家小男孩的衣物很相似。”
“好!”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們和偵查部門一起去會會這家人。”
申俊是個消瘦的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長得非常醜陋。
“這個是你的孩子嗎?”偵查人員向申俊出示了嬰兒的照片。
申俊看了眼照片,微微顫抖了一下,點了點頭。
他的舉動讓我大吃一驚。一個父親看見了自己的亡子的照片,不應該是這樣冷靜的表現。看着偵查人員驚訝的表情,我知道他們的想法和我一樣。
“你的妻子呢?”偵查員問。
申俊沒說話,搖了搖頭,意思是不知道。
“聽說你還有個五歲的女兒。”
“她倆一起走了。”
“去哪兒了?”
“孩子丢了,我們吵架了,她就帶着女兒跑了。”
“孩子去世了,你不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