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霍布斯
1
這個春天不太冷。
冬天一過去,氣溫陡然升高,各種腐敗細菌加速滋生,屍體的腐敗比冬天加快了數倍。這标志着讓法醫們頭痛的季節又重新回來了。
每次出差,我們都做好了心理準備,防毒面具和香菜成了我們必備的随身物品。
車行駛在高速公路上,欣賞着路邊盛開的成片的油菜花,也不失爲一種享受。唯一在心底隐隐作痛的是,幾年前那個在油菜花田裏被害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父親現在好嗎?
車下了高速公路,晉瑱縣公安局閃着警燈的警車早已等在路口。
“現場還沒動,痕檢正在對一些物品進行取證。”薛法醫鑽進了我們的警車,“這次的案子還真是特别。”
晉瑱縣是一個南方縣城,全省十強縣,全國百強縣。近年來,晉瑱經濟發展得極快,尤其是輕工業和娛樂業飛速擴張。經濟的高速發展使老百姓安居樂業、其樂融融。我工作數年,從來沒有到晉瑱來出勘過一起命案現場。因爲命案、傷害案件極少,晉瑱的法醫甚至都開始兼職幹起了偵查員的活兒,抓起了小偷、騙子。
技術工作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放下的時間長了,首先從信心上就會有所缺失。今天早晨案發以後,薛法醫——晉瑱縣公安局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在第一時間打通了“請求省廳技術支援命案指導綠色通道”的電話。
晉瑱縣城不亞于任何一個地級市的城市建設,經濟中心高樓大廈、居住中心白磚黑瓦,現代和複古的完美結合,使得這個縣城别有一番韻味。唯獨縣城城東的一小片區域,因爲種種原因,還存留着一些新中國成立後建造的老式青磚小樓,零星地居住着一些居民。
命案現場就在這些青磚筒子樓的其中一棟。
筒子樓又稱爲兵營式建築,一條長走廊串聯着許多個單間。因爲長長的走廊兩端通風,狀如筒子,故名“筒子樓”。
本來這種建築比現代的“鴿子籠”建築要“親情”得多,左右鄰居如同家人一般朝夕相見,和睦相處。但是因爲這片古式建築已被日益廢棄,這棟筒子樓裏隻有一樓兩間住了人,除此之外,就是命案現場的四樓其中一間。在警惕性高漲的今天,樓裏的住客誰也不認識誰。
這一片筒子樓的樓主大多都住進了寬敞漂亮的新樓房,手中的筒子樓房産證則成爲等待拆遷獲賠的票據。
據說,從年前開始,現場住進來一個年輕女子,夕出朝歸,鄰居總共也沒見過幾次,連眉目都描述不清。隻記得這是個妖豔的女子,愛穿白衣,走路都沒有聲音。
一兩周前,獨居在一樓的王大爺晚上起夜的時候,突然隐約聽見樓道裏傳來一絲絲哭聲,驚出了一身冷汗。尿也不撒了,躲進自己的被窩抖了一整夜。
就在那兩天,王大爺和同住在一樓的一對中年夫妻總是會在夜裏斷斷續續、隐隐約約地聽見樓裏發出的一陣陣哭聲,猶如驚悚片中的冤魂在哭訴着自己的遭遇。
三個鄰居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兩個月前住進四樓的妖豔女子。她,不會是個女鬼吧?不然怎麽走路沒有聲音?不然怎麽總穿着白色衣服?不然怎麽晚上才出去活動?不然哪來的陣陣幽怨的哭聲?
四樓的房主在北京打工,怎麽也聯系不上,三個人商量後,終于在某天下午結伴上了這個昏暗、陰森的四樓。四樓樓道裏堆放着各種垃圾,他們跨過垃圾,挨個兒敲響了四樓每一間房間的房門。
都沒有人。
說來也奇怪,從那天晚上開始,就沒有再聽見那可怕的哭聲。可能女鬼被他們吓走了吧。過了兩天,大家也就忘了這茬兒。
直到昨天,王大爺同樣是在起夜的時候,仿佛聞見了樓道裏有一股怪味。
是狐狸身上的味道嗎?王大爺又想到了那個妖豔的“女鬼”,于是他又在被窩裏抖着憋了一夜尿。
清晨,住在一樓的三個人再次碰頭商量。他們都真真切切地聞見了樓道裏發出的一股臊臭,想起一兩周前那幽怨的哭聲,他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驚吓,于是撥通了110。
“那後來呢?派出所的人發現了啥?”大寶顯然覺得薛法醫不應該在這個時候賣出這麽個關子。
“快到了,你們去看看就明白了。”薛法醫皺了皺眉頭。
看薛法醫的表情,我知道今天又該用上防毒面具和香菜了。
果然,穿過熙熙攘攘的縣城中心,我們看到了傳說中的那一小片青磚小樓。
現場的位置很偏僻,所以并沒有驚動太多的圍觀群衆。樓底已經停了十幾輛警車,一條亮黃色的警戒帶将探頭圍觀的王大爺他們隔在外面。我們一踏進樓道,那種“狐狸精”的臊臭就撲鼻而來。
多年的法醫經驗告訴我,這味道正是腐敗屍體的屍臭。還沒上四樓,這味道就已經彌漫了整個筒子樓的話,可想而知,那一具屍體會是個什麽模樣。
外面雖然晴空萬裏,這背陽的小樓裏卻十分昏暗,樓道裏的聲控燈閃爍着黃光,把我們一路照上了四樓。
很快,我的猜想就得到了印證。
當我們爬上四樓的時候,看見了脖子上挂着相機、正蹲在樓梯口嘔吐的技術女警。看到那一堆嘔吐物,我頓時反了口酸水。
走上四樓的樓道,那股屍臭顯得更加刺鼻,幾個痕檢員正穿着膠鞋、戴着防毒面具在大門上刷着指紋。
薛法醫從一旁的塑料袋中拿出幾雙膠鞋遞給我們:“穿着吧,不然沒有安全感。”
“安全感?”我接過膠鞋,但沒有急于換上,而是好奇地探頭向門内看去。
我沒有直接看見屍體。
這棟筒子樓的結構很簡單,每一個門進去,都是一個單獨的房間,互相不連接。現場位于四樓正中的一間單間内,鏽迹斑斑的防盜門和油漆已經基本掉完的木頭門都被派出所民警撬開了,房間内蒼蠅橫飛。
現場房間内擺設很簡單。一個簡單的竈台,東牆附近擺放着一張雙人床和一張飯桌,西牆附近放着一台冰櫃。最顯眼的,還是房屋正中間的一個鐵籠。
是的,就是那種裝野獸的籠子。
籠中隐約淌着一攤黑乎乎的東西,上面白點斑駁,第一眼望去,籠子裏空空如也,但再往下看,正是一具已經高度腐敗呈巨人觀的屍體。
因腐敗而産生的大量腐敗液體浸濕了屍體的衣服,加之屍體膨脹,皮膚和衣服幾乎連成一體、染成一色,根本看不出衣服的外形。而那些斑駁蠕動的白點,是密密麻麻的蛆。
腐敗液體已經流出了鐵籠,幾乎半個房間的地面都被那綠色的液體覆蓋,無數隻蠕動着的蛆蟲在綠色液體中拼命地汲取着營養。
我終于知道什麽叫作“穿着就有安全感”了,穿了之後至少不用擔心蛆蟲會順着你的鞋子爬進你的褲管。
那股無法抵禦的惡臭肆虐着我的鼻孔和嗅覺神經,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趕緊退了出來,開始換膠鞋、戴防毒面具。
“既然有這麽個籠子存在,而且死者是被鎖在籠子當中,那麽,肯定是起兇殺案件了。”薛法醫的聲音透過防毒面具,減少了不少分貝。
我沒有吱聲,戴好橡膠手套,走進了現場。
通往中心地帶——腐臭牢籠的路上,幾乎無處下腳。雖然我無意殺生,但是每次落腳,都能聽到蛆蟲在腳下被碾碎的啪啪聲。
我繞着鐵籠轉了兩圈。這是個長寬高都在一米左右的鐵籠,側面有扇門,門上挂着一個巨大的三環鎖。
我指了指門上的鎖,問身邊的林濤:“你看看這個上面能刷出指紋嗎?”
“有的,但是是殘缺指紋,沒有鑒定價值。”一旁的痕檢員插話道。
我搖了搖頭表示可惜,接着問:“那其他的地方能刷出來嗎?”
“房間的東西太少了,我們正在努力。”痕檢員說。
“你忙你的吧,我去幫他們。”林濤左右看看,發現沒有能夠放置勘查箱的地面,于是幹脆把勘查箱直接放在了已經刷過但沒有發現指紋的飯桌上。
我蹲了下來,說:“裏面的屍體,怎麽才能弄出來呢?”
薛法醫說:“已經派人去消防隊借電鋸了,直接弄開鎖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皺着眉頭觀察着籠子裏的屍體。
籠中的屍體頭部靠在一側欄杆上,下肢蜷曲着。面部已經看不真切,幾乎完全被蛆蟲爬滿。不斷有蛆蟲從屍體已經幹癟的眼眶和張着的嘴巴中爬出來,仿佛是屍體正在流着眼淚、吐着什麽。盡管防毒面具隔絕了腐臭,但目睹這一幕還是讓人頭皮發麻。
籠子的另一面,欄杆上仿佛沾染着一些噴濺狀血迹,但因爲腐敗,和欄杆的鏽迹融爲一體,觀察不真切。
“這是具男屍啊。”大寶伸進手去,拽了拽屍體的衣服,“外面穿的是一件西裝。”
我點點頭,撣了撣屍體頭頂,掉下來十幾條蛆蟲。我說:“看頭發也知道,是個平頭。”
“那你說,”大寶問,“是這個人死之前在哭,還是這個人死後有别人在哭?”
看來大寶一直很糾結那個傳說中很詭異的哭聲。
“反正不會是這個人死了之後哭。”我是堅持科學論斷的,“哭聲什麽時候被聽見的,可以通過調查得知,哭聲是他死之前還是死之後發出來的,對判斷犯罪嫌疑人很重要,所以,這個人的死亡時間很重要。”
大寶點點頭,繼續看着屍體的狀況。我也隻好邊等電鋸邊在房間内踱步,看看有沒有别的什麽發現。
正如痕檢員說的,房間内除了冰櫃、竈台,其他的物品非常少,說明房間的主人也隻是在這兒吃個飯、睡個覺。
我走到冰櫃旁邊,發現這是一個老式的冰櫃,是向上雙開門的那種。看冰櫃櫃角附着的灰塵,可以推斷這台冰櫃已經擺放在這裏有些年頭了。看來這是房東的物件,而不是房客搬進來的。
我摸了摸這台冰櫃,發現冰櫃的壓縮機還在工作,整個冰櫃在微微顫抖。
“人已經死了很久了,估計兇手也跑了好久,但是忘記關閉這台冰櫃了。”我一邊對大寶說,一邊掀起了冰櫃的一扇門。
冰櫃裏,一個結了霜的人頭,張着一雙眼睛,瞪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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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是一愣,然後吓得接連倒退了幾步,撞在蹲在籠邊的大寶身上。可能大寶注意到了我面色鐵青,問:“怎麽了?”
“那……那……”我指着冰櫃,一時頭腦空白,語無倫次。
大寶看看我,又疑惑地看看冰櫃,站起身來走到冰櫃旁,打開冰櫃的門。
“哎呀媽呀,”看來大寶比我的膽兒要略大一些,他沒有被吓蒙,“那個……這兒還有一具屍體!”
此時我已經回過神來,回頭對其他辦案民警說道:“有意外發現。”
冰櫃裏是一具已經凍成冰棍的男屍,他蜷縮着,仰着頭,露出一臉驚訝的表情。
可能是凍了有些日子,屍體的周圍都結了厚厚的霜凍,和冰櫃壁粘連在一起。幾個民警想合力把屍體從冰櫃裏拽出來,卻把屍體連同冰櫃一起提了起來。沒有辦法,隻有斷電後等着屍體能夠融化一些。
“調……調查清楚了沒有?”我定了定神,重新蹲下來,撿起了一隻蛆,“那……那幾個證……證人聽見哭聲是哪一天?”
“你怎……怎麽結巴了?”大寶就這毛病,别人一結巴,他就結巴。
“吓……吓得。”我說完,轉頭看着偵查員。
戴着面具的偵查員幹嘔了一下,眼神裏充滿了對我把他叫進屋内的不滿,說:“是上個月二十四号、二十五号兩天,二十六号就沒有再聽見哭聲了。”
我算了算,二十四号距離今天正好十二天。
“一般蒼蠅會在屍體上産卵,在這個季節,兩周左右蠅卵就能發育成蛆,然後鑽進附近的腐敗液體或屍體内,再過兩周破蛹成蠅。”我說,“現場地面沒有蠅殼,這裏的蛆應該是第一代蛆蟲。”
大寶從我手上接過已經被我掐死的蛆,量了量,說:“根據這個季節蛆蟲的生長速度,這麽長的蛆,應該是已經生長了十天左右。”
“也就是說,”我說,“二十四号,死者就在這裏開始哭了,二十六号之後沒聽見哭聲,因爲他已經死亡了。”
“我有個問題。”林濤在一旁插話說,“你說這人爲什麽一直在哭,而不叫喊呢?”
“肯定兇手在控制他呗。”大寶做了個惡狠狠的姿勢,“敢喊就宰了你。”
“你知道是他哭的,還是冰櫃裏那個哭的?”我朝冰櫃指了指。
“關鍵是哭啥呢?”大寶用胳膊調整了一下防毒面具的位置。
“你們說會不會真有個女鬼在哭?”林濤是最迷信的,“殺了人,還假慈悲?”
“想象力真豐富,”我說,“不如你去寫驚悚小說吧。”
林濤用屁股拱了我一下,險些把我拱倒在蛆群裏。
我瞪了林濤一眼:“你在這裏忙吧,一定要找到指紋,我去殡儀館了。那個,屍體能拖走了吧?”
晉瑱縣公安局殡儀館。
我和大寶合力把冰櫃裏的屍體拖進解剖室裏的化凍池。按照正常的解凍速度,兩個小時之内,這具屍體就可以被檢驗了。
于是,我們又重新面對着這具呈巨人觀模樣、散發着惡臭的屍體。
衣服已經被膨脹的組織撐滿了,無法用正常的手法脫下,隻能用剪刀剪開取下。
死者穿着的一身行頭倒是價值不菲,加在一起至少超過萬元。
“嚯,是個有錢人啊,”我說,“這褲子得好幾千呢。”
“有用嗎?”大寶指了指褲裆裏滿滿的黃色糞便,說,“沾了大便,一樣惡心。”
“大小便失禁?”我說,“那多見于顱腦損傷和機械性窒息。”
“可是頭部、頸部都沒有損傷啊。”爲了少吸入幾口臭氣,薛法醫憋得滿臉通紅。
我沒吱聲,一點點地分離開頸部肌肉和頭皮。因爲屍體軟組織腐敗,肌肉幾乎都變成了黑色,綠色的腐敗液體浸染在肌肉和皮膚之間。我用紗布擦掉腐敗液體,看了又看,确定這個人生前确實沒有遭受緻命的機械性損傷——隻是右側大腿外側的軟組織缺了一大塊。
大寶湊近看了一眼,尖叫道:“靠!這是死後形成的撕裂損傷啊!不會真的有女鬼吃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