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
1
我從不休假的原因并不是我不想休假。
不得不承認,我還真是點兒背得可以。工作幾年來,每次打算休假,都會遇到重大案件,不得不半途而廢,久而久之,師父一看到我的請假單就會嘴唇發紫、眼冒金星。師父說:“都說我們這職業是被犯罪分子牽着鼻子走的,現在看來,犯罪分子是被你的請假單牽着鼻子走的啊。”
話雖如此,病假不休可以,事假不休可以,年假不休可以,但婚假總不能不休吧?
這一年來最幸福的事,就是鈴铛答應了我的求婚。雖然“雲泰案”還沒有偵破,但鈴铛或許是被我锲而不舍的精神所感動,我們的戀愛長跑終于要畫上句号了。當我戰戰兢兢地把婚假條交給師父的時候,師父總算沒有再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而是笑眯眯地遞來了一個裝得鼓鼓的紅包。
但結婚儀式竟然比工作還要累人,新婚第二天,我和鈴铛在家裏整整宅了一天。這種悠閑自在的慵懶感真是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第三天回門,雖然體力漸漸恢複,但我的心情異常忐忑。果然,無假魔咒又顯靈了。在丈母娘家吃飽喝足了兩天之後,我接到了師父滿懷愧疚的電話。
“我們實在是抽不出人手了。”師父說,“你知道的,你一休假,案子不斷來。”
“這次是哪裏?”我伸了個懶腰。反正休假也就是在家享福,不去辦案還真有點兒閑得不太舒服。
“最近接了四五個案子,你們科裏的人分身乏術。”師父說,“你在雲泰休假,不如就把雲泰的案子交給你吧。”
“什麽時候?”我問,“什麽案子?”
“今早接的報警,”師父說,“具體情況你去了就知道了,我估計這個時候雲泰刑警支隊的車已經在你丈母娘家樓下了。”
“您這明明是早就安排好了啊,我咋硬是聽出了商量的口氣呢?”我笑着從陽台往下看,樓下已停着一輛現場勘查車,高法醫在車側張望。
“龍都發的那起案件DNA數據傳過來了沒有?”我一上勘查車就問。
“傳過來了,”高法醫說,“我們兩地的DNA檢驗部門最近在加大比對力度,希望能找出嫌疑人。”
我點點頭,心想這半個多月過去了,依舊沒有消息,估計想通過數據庫破案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就看摸排出來的嫌疑人DNA有沒有能比對上的。
現場很遠,車開了半個多小時,到了長江之濱。
這是一片廢棄的農田,兩年前因爲有開發商開發這片土地,所以政府花了大力氣拆遷改建。可是樓房蓋了三層,開發商就因爲資金問題卷鋪蓋走人了。
經過兩年的風吹雨打,這片廢舊的工地已經成爲流浪漢和精神病患者的收容地。這一片不正常的土地上隻有一小片正常的地方,那就是位于長江大壩旁的一座水泵房,然而,命案恰恰就發生在這座水泵房裏。
水泵房的四周圍了一圈藍色石棉瓦,這簡陋的小院子的一側開了扇小門。
平時這裏沒有什麽人來,發生命案之後,水泵房被警戒帶隔離開,戴着藍色勘查帽和白色手套的警察們正在現場進進出出,警戒帶外,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浪漢正在看熱鬧,一邊嬉笑着抽煙,一邊往地上吐着口水,還有的爬過來撿起别人不要的煙屁股抽幾口。
我站在車側換勘查裝備,看見好久未見的大師兄黃支隊正揉着鼻子走出來,蹲在院外看守水泵房的老頭身邊說着什麽。
“師兄好。”我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黃支隊伸出手來和我隔着手套握了握,老頭則是一臉驚恐地看着我。
“老人家,”我盡可能地用溫和的聲音問道,“裏面是個什麽情況?”
“這次真把老子呵吊了。”老頭用一口雲泰方言說道,意思就是把他吓壞了。
“你能看出來那一坨東西是個死人?”黃支隊顯然已經初步看過了現場。
“我還以爲是個麻袋呢,”老頭說,“用竹篙子捅了一下,那東西翻了一下,就看到了,哪曉得是個人頭。”
“你住在這裏嗎?”我踮起腳尖往小院子裏看了一眼,發現院子裏有一座簡單的小房屋。
“不住,”老頭說,“我一般一個月來看一眼。這邊都是孬子(方言,傻子)住的地方,我住這裏我害怕。”
“你的水泵房别人能進去嗎?”我問。
“進不去,”老頭說,“水泵房是鎖着的,但這小院子人家想進就能進。以前我在這裏住,晚上總有孬子來敲門要吃的,呵死個鬼人的。”
“屍體是在屋外的一個水池裏,”黃支隊知道我還不了解現場情況,就說,“不在屋子裏。”
“那您以前來水泵房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池子裏的情況?”我問。
“沒有,一般不會去看池子。”老頭說,“這次是因爲我懷疑屋後的窗戶玻璃松了,就繞到屋後的池子旁邊看窗戶。結果就看見了池子裏的屍體。”
“那您上次看池子,是什麽時候?”我問。
“今年夏天沒雨,”老頭說,“沒有看池子的必要。上次看,是去年九月份吧,那時候雨大,所以要注意。”
“現場通道打開了嗎?”我沒有細究老頭爲什麽要看池子,轉頭問黃支隊,“有沒有什麽發現?”
所謂的現場通道,就是指從現場外非保護區域通往有屍體的中心現場的通道。這需要痕迹檢驗技術人員對地面進行勘查,畫出可能存在痕迹物證的地方,然後法醫會在不踩踏被畫出區域的情況下,進入中心現場,對屍體、現場進行初步檢驗。
“還沒有,”黃支隊說,“看情況,屍體在水裏泡很久了,現場外面的地面條件也很差,不可能發現任何痕迹物證。”
“屍體初步檢驗了嗎?”
“沒有,我們害怕屍體附近有痕迹物證,正在調水泵來抽水。”黃支隊說,“把池塘的水抽幹,再看屍體。”
“抽不幹的,”老頭插話道,“池子下面有根管子和江裏通着的,建這個池子就是爲了觀測江水水位的。”
“既然是這樣,”我說,“那我們再進去看看吧。”
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不會想到這座小屋的後面會有一個觀測長江水位的小池塘,更不會想到這座用水泥砌成的三平方米左右的小池子裏居然會有一具屍體。
還沒靠近池子,迎面就撲來一股腐臭的氣息。可能是因爲長期無人打理,池子裏雜草叢生,淤泥遍布。此時的水位并不高,隻到池邊的一半。池中央露出黑乎乎的一坨東西,上面淤積着厚厚的泥土。不用竹篙探查,的确很難看出這是一具屍體。
“屍體背上怎麽會有泥土?”我問。
“開始我也懷疑過這個問題,”黃支隊說,“不過想想也很簡單,這個池子是通往長江的,因爲年久失修,沒人維護,所以池底一定覆蓋了大量的淤泥。當長江水位下降時,屍體會沉到池底,甚至發生翻滾,淤泥自然就黏附到屍體上,等長江水位回升,屍體再次浮上水面,可淤泥就很難脫落了。”
“這個地方很隐蔽啊,”我說,“不熟悉或者事先沒考察過的話,是不會知道這裏的。”
“是啊,”黃支隊說,“屍體抛在這裏,比沉屍長江更不容易被發現。如果抛到江裏,屍體很快就會浮出來了。”
“那你們調查他了嗎?”我指了指外面的看守老頭。
“他的可能不太大,”黃支隊說,“這個老頭病恹恹的,身體不太好,說是每天都要喝藥酒。如果是他幹的,何必自己來報案,就讓屍體在這裏繼續爛掉不更好嗎?不過放心,我也派人去調查了,以防萬一。”
我點點頭,說:“當務之急,得把屍體撈上來。”
池子比較深,而且屍體腐敗程度很嚴重,如果用扒鈎直接打撈屍體的話,一是難度很大,二是容易破壞屍體上可能留存的不多的證據。
聽見我要求打撈屍體,現場的民警臉上頓時浮出了苦色。
此時已經是深秋,下水撈屍自然是苦差,尤其是和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共同泡在這麽一個狹小的池塘裏。要忍受惡臭,要忍受能夠想象得到的滑膩的手感,而且池子這麽深,即便穿上防水服,仰頭把屍體送上池邊的路上,也難保屍體上的液體和淤泥不會迸進眼裏、嘴裏或是衣領裏。
想想就惡心,誰願意下去呢?
一陣沉寂之後,我默默穿上了防水服。
和我一起穿上防水服的,還有高法醫。
我倆小心翼翼地跳進池子裏,像個跳水運動員般努力壓着水花,生怕濺到别人。
厚厚的防水服不能阻隔深秋的池水透出的寒氣,我入水後,一陣寒戰。
我和高法醫先在屍體附近夾雜着雜草、垃圾和淤泥的水中摸了一陣,避免遺漏一些重要的證據。然後,我們一起抓住了随水波浮動的屍體。
我第一次抓住的是死者的手,因爲在水下,無法看見屍體的手的情況,隻感覺一陣滑膩。我心想要麽就是淤泥太厚,要麽就是屍體手掌的皮脫落了。于是我趕緊順着手掌往上摸,終于一把抓住了冰涼的手腕。
“屍體沒穿衣服。”我隔着防毒面具,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屍體沒有穿着衣服,這就意味着打撈的難度又增加了幾分。因爲淤泥的覆蓋和屍體軟組織的皂化腐敗,基本沒有什麽可以抓得住的部位。
我和高法醫合力把屍體推到池壁邊,然後用力将屍體托起,讓他離開水面。屍體離開水面的那一刻,我看見的是一顆半是淤泥半是白骨的頭顱,以及全是白骨的手掌。屍體的下巴部位軟組織已經消失殆盡,耷拉着的頭顱,露出白森森的下颌骨和牙槽骨,就像是咧着嘴在朝我們笑。屍體出水的一瞬間,一股刺鼻的腐敗屍臭穿過了防毒面具,猛烈地襲擊着我的嗅覺神經。
我擠出兩滴眼淚,以強忍住令人作嘔的氣味。我知道,如果我吐在了封住我口鼻的防毒面具裏,那會有更慘烈的後果,所以我必須忍住。
見屍體已經完整離開水面,岸上的民警趕緊投下漁網,把屍體拖上池邊。
屍體上岸後,我就聽見有民警作嘔的聲音,這樣一具被淤泥覆蓋的裸屍,就是看着都會讓人覺得惡心,更别說聞到剛出水後在太陽暴曬下散發出的那難以形容的惡臭了。
反正已經下來了,就不在乎多待一會兒。我見屍體已經上岸,并沒有急于離開這腐臭難忍的臭水潭,彎下腰開始在池底摸索。
池底就像是沼澤,我感覺自己的雙腳陷下去很多,仿佛再往下陷,池水就會漫過我的衣領,讓我好好洗一個泥水澡了。
胡亂摸索的過程中,我戴着厚橡膠手套的手,仿佛觸碰到了一個漂動着的物質,于是我迅速抓住了它。
在我拿起一個藍色胸罩的時候,高法醫也拾起了一條藍色的内褲。是一套内衣。
“内衣?”我聽見黃支隊在岸上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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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個子不高,所以跳下來容易爬上去難。在同事的幫助下,我總算離開了那個臭氣熏天的池塘。上岸後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脫掉身上那層厚厚的膠皮防水服。
我低頭嗅了嗅胳膊,還好,防水服的隔離效果還不錯。
“怎麽會有一套内衣?”黃支隊用樹枝撥開死者會陰部的泥土,“會陰部都爛完了,不過應該是女性。”
“爛完了也能看出來是女性?”我仍不放心地嗅着身上的味道。
“男性生殖器即便高度腐敗依舊會有殘餘痕迹,比如殘缺海綿體、尿道或者皮膚。”黃支隊說,“這個看起來壓根兒就是沒有。”
“不過這個骨架,看起來很壯實啊。”我說,“一個膀大腰圓而且沒有胸的女人?”
“屍體腐敗過程中,乳腺會很快萎縮的。”黃支隊說,“不會是一起強奸殺人案件吧?不然内衣怎麽會不在身上?”
“據我們調查,”一旁的偵查員插話道,“這一帶的流浪漢,有時會在這附近曬衣服,會不會是風吹落到池子裏的?”
“有那麽巧,一吹一套内衣一起掉進來?”黃支隊說,“而且,這套内衣怎麽看也不像是流浪漢穿的吧?”
偵查員點了點頭。
此時我已經換上了橡膠手套,忍着惡臭擦去了屍體腿部的泥土。
不小心蹭掉了屍體腿部的皮膚,一股腐敗液體流淌了出來,随之是一陣惡臭。我擡起肘部揉了揉鼻子。
“看屍體的腐敗程度,應該是七八個月以上了。”我說,“屍體部分屍蠟化,也有部分腐敗緻軟組織消失。這是一具保存型屍體現象和毀壞型屍體現象共存的屍體。”
“去年九月還清理過池塘,說明死者死亡是去年九月到今年一二月之間的事情。”黃支隊說。
“還可以更精細一點兒。”黃支隊和我同時看到了死者的雙足。
“死者身上唯一的衣物就是這雙襪子了,她穿的是很厚的棉襪。”我說,“死亡時間應該更傾向于冬天,也就是十二月至二月之間。如果是秋天,溫度會比較高,難以形成一半屍蠟一半腐敗的情況,通常是因爲環境溫度低,屍體不易腐敗,逐漸形成屍蠟後,遇高溫天氣,且因汛期水位上漲,屍體上浮,使沒有完全形成屍蠟的部位腐敗損毀軟組織。”
“嗯,有理。”黃支隊說,“定年前死亡應該問題不大。”
“有了死亡時間,我們排查範圍就小多了。”偵查員說。
“現場暫時封存,”我說,“屍體先運去解剖室吧,主要看屍體。”
室内不比室外,因爲空氣流動範圍小,所以這具高度腐敗的屍體在解剖台上隻躺了十分鍾,就把整個解剖室的空氣都污染了。看着無力轉動着的換氣扇葉,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
整個屍體呈烏黑色,覆滿了泥土。
屍體頭顱的頭皮大部分已經腐敗消失,露出白色的天靈蓋。面部的皮膚也腐敗消失了一半,依然龇着一嘴沾染了黑色泥土的白牙。
同樣還可以辨明形狀的,是一雙沒有了皮膚和指甲的手,白森森地露着指骨。
我穿好了解剖裝備,戴上防毒面具,頓時感覺腐敗氣味減弱了許多,腦子仿佛也清醒了一些。我打開不鏽鋼解剖床一側的噴淋頭,試着噴水的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