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無臉少女(1)

人類是唯一會臉紅的動物,或是唯一該臉紅的動物。

——馬克·吐溫

1

對于法醫來說,工作上的事情,就沒有什麽好事。不是有人受傷,就是有人去世,所以我們總會期盼自己能夠閑一些,法醫閑了,也就天下太平了。

但在這個特别的夏天裏,法醫科卻迎來了一件工作上的好事,這讓全科人興奮不已。

李大寶終于不負衆望,通過了遴選考試,從十七名一起參考的基層法醫中脫穎而出。公示期過去後,李大寶也就名正言順地成爲了省廳法醫科的一分子。

省廳法醫科是刑事技術部門中最爲繁忙的一個科室,能夠多一名獨當一面的法醫,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而李大寶的女朋友也在省城工作,所以對他來說能夠調來省廳當然也是幸事一樁。雙喜臨門,隻有通過喝酒來慶祝啦。

這頓酒,理應是李大寶請客,也理應是他喝得最多,所以當大排檔的龍蝦被我們吃了十幾斤,白酒也被我們喝了好幾瓶之後,李大寶興奮的心情充分表現了出來,他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揉了揉通紅的臉,說:“那個……走,K歌去!”

法醫科都是些年輕人,K起歌來一個比一個厲害。看着麥霸們輪番上陣,我借着酒意靠在沙發上拿出手機和鈴铛聊起了QQ。大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倒在我身邊的沙發上,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鼾聲大作。

拿在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現出“師父”兩字。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不會又有什麽大案件吧,這都快十二點了,難不成要連夜出發?可是我喝了酒,按照五條禁令,是不能再去出勘現場的,而且法醫科的兄弟們都喝了酒,怎麽辦呢?還好省廳沒有科室值班制度,不然我們就犯錯誤了。

我連忙起身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通了電話。

“怎麽那麽吵?你在幹什麽?”師父的聲音。

“在,在唱歌。”

“怎麽你們電話都沒人接?”師父問。我心想,都在嚎呢,誰聽得見電話鈴聲。

“哦,今晚科裏聚會。”

“别鬧了,趕緊都回家,明早你們派人出勘現場。”

我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裏,隻要給我們休息的時間,出勘現場而已,不怕。

“好的,我們馬上結束,明天什麽現場,我和大寶去,保證完成任務。”

我放下了心,拍着胸脯說。

“車禍。”師父簡明扼要。

“車禍?車禍也要我們去?”雖然我們是物證鑒定部門,但是刑事技術多是爲刑事案件服務,所以我們也經常以刑警自居,交通案件也需要我們涉足,我不是很理解。

“怎麽了?有意見啊?我們是爲全警服務的,傷情鑒定不涉及治安嗎?毒物檢驗不涉及禁毒嗎?文件檢驗不涉及經濟偵查嗎?”師父對我的狹隘感到憤怒,連珠炮似的教育我。

“知道了,那明天我去。”既然拍了胸脯,我也隻有悻悻地應了下來。

挂了電話,我就張羅着收拾随身物品,打發大家回家了。此時的大寶,已經處于半清醒狀态,自己蹒跚着走出了KTV大門。

出租車上,科裏幾個人都在好奇地問我明天的案件。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說,“聽師父說,在丹北縣的一條偏僻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了一個人。”

“交通事故都要我們跑,豈不是要跑斷腿了?”肖法醫說。

“我猜吧,是信訪案件。”我說。

“哪有剛發案就信訪的?”肖法醫說。

“說不準是家裏人心中疑點很大,所以反應也就激烈啦。”我說。

此時,大寶突然昂起頭,推了推眼鏡,瞪着我。

我吓了一跳,說:“怎麽了?看着我幹嗎?”

大寶抖抖索索地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個麥克風,舉到我的嘴邊說:“來,秦科長,唱一首。”

我大驚失色:“你到底是醒沒醒酒啊,人家的麥克風你都偷!師傅,麻煩掉頭,回去剛才那裏,把麥克風還給人家。”

第二天早晨,我已經完全醒了酒,精神抖擻地坐上了現場勘查車。等了十幾分鍾,才看見大寶騎着電動車歪歪扭扭地駛進廳大門。

看着大寶疲憊的眼神,我知道他昨晚是真的喝過了量。

“你行不?”我問,“不行就别去了,我和肖哥去。”

大寶搖搖頭:“這是我正式來省廳上班後第一個案子,不僅要去,還必須成功。”

“你看你那樣,”我笑着說,“昨晚還偷人家麥克風。”

大寶搖頭表示否認:“反正我喝多了,你怎麽诽謗我都可以。”

“反正有好多證人,你想賴就行了嗎?”我笑得前仰後合。

嘲笑了大寶一路,我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丹北縣城。丹北是雲泰市轄區的一個縣,位于雲泰版圖的最北邊,是國家級貧困縣。車子離開縣城,進入周邊的郊區,兩邊的房屋顯得破破爛爛的,路況也變得越來越不好,車子颠簸了半個小時,颠得大寶連連作嘔。終于車子在一條看起來還不錯的石子路邊停了下來,雲泰市公安局的黃支隊已經等在路邊,走過來和我們親切地握了握手,上次超市女老闆被殺案之後,我們倆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支隊長都來了,是什麽大案件啊?”我笑着說。

“昨天下午,一個小女孩被人發現死在這條路上,縣局的法醫初步判定的結果是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損傷。”黃支隊說,“可是交警部門認爲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因爲有争議,所以覺得還是請你們過來,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嘛。”

我走到路的中間,左右看了看,說:“交通事故現場,我們不擅長啊,交警事故科的同志怎麽說?”

“交警勘查了路面,覺得很奇怪,因爲現場沒有任何刹車痕迹。”黃支隊說,“但法醫認爲屍表的損傷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

“也就是說,現場和屍檢确實有矛盾。”我皺起眉頭。

黃支隊說:“是啊,交通事故的現場,尤其是撞死人的現場,應該是會有刹車痕迹的。”

我點了點頭,說:“車撞人有兩種情況,一是駕駛員看到人突然出現,下意識地刹了車,但仍然由于種種原因撞到了人;另一種情況是駕駛員在撞人前并沒看到人,撞上之後會下意識地踩刹車查看情況。這兩種情況,無論哪種都會留下刹車痕。”

黃支隊說:“是啊,尤其是這種摩擦力大的石子路面,更應該留下痕迹。”

我站在石子路的中央,四下張望。這是村與村之間相通的一條公路,位置很偏僻,我們站着的這段時間裏,幾乎沒有什麽車子經過。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們這裏的車流一直都很少,交通事故更是罕見。

道路的正中央,醒目地用粉筆畫着一個人形的輪廓,應該就是當時小女孩的屍體所處的位置。

“什麽時候發生的事情?”我問。

“昨天下午六點,收麥歸來的村民發現的。”

丹北縣的法醫負責人是名女同志,姓洪,也是我的師姐。女法醫在哪兒都是珍稀動物,跑現場的女法醫更是鳳毛麟角。洪師姐接着補充道:“我們是六點半趕到的,根據屍體溫度的情況,分析應該死亡兩個小時左右。”

我低頭思考了一下,說:“這事确實很蹊跷。”

黃支隊很敏感,伸過頭來聽我發表意見。

我看了看道路的四周,說:“小女孩的死亡是下午四點多發生的事情,你看這邊的道路視野很開闊,确實不容易發生交通事故。”

大寶點點頭,壓抑着宿醉的難受,咽了口口水道:“下午四點多,天色還很亮,駕駛員能很清楚地看見路面的情況,行人也很容易看到兩邊的來車。”

我說:“沒錯,關鍵是死者位于路面的正中間,除非是橫穿馬路,不然不會在路中間被撞。這麽好的視野、這麽筆直的路面,确實很難發生這種意外。”

洪師姐若有所思,說:“那你們的意思是說,這是一起殺人抛屍案,僞裝成了交通事故?”

我點點頭:“前兩年,在洋宮縣就發生了一起案件[1],當初所有人都認爲是交通事故,但是我們通過損傷分析,發現那是一起兇殺案件。”

“真的有僞裝成交通事故的案件啊。”洪師姐歎道。

“我覺得這起案件可能和那起很相似,”大寶說,“說不準真的有隐情。”

“那也不能先入爲主,還要看證據。”我說,“師姐,現場還有什麽物證嗎?”

“死者身處俯卧位,穿了一件後背處有一排紐扣的藍色T恤。她的後背被刮了一個洞,我們在附近的地面上發現了一枚散落的紐扣。其他就沒有什麽了。”

洪師姐一邊說,一邊從物證盒中拿出一個透明塑料物證袋,裏面裝着一枚金色的紐扣,紐扣中間的小洞裏還殘留着幾絲藍色的縫線。

我戴上手套,拿過物證袋,仔細觀察着紐扣。随着我的輕輕搖晃,紐扣從物證袋的一端滾動到了另一端,紐扣中央的藍色縫線也從小孔裏掉落出了一根。

我拿起放大鏡,凝視着紐扣中央的線頭,腦子裏有些混亂。

“奇怪了,”我皺眉道,“這樣看來,又像是一起交通事故了。”

2

“是啊,”大寶也湊過頭來說,“如果是僞裝成交通事故的話,抛屍的時候哪裏還會記得把紐扣帶到現場啊,那犯罪分子的心思也太缜密了。”

“不僅如此,”我補充道,“紐扣中間的絲線還保留着,說明這個紐扣掉落之後就沒有再被移動過,不然絲線會自然脫落。”

“如果行兇的地點就是在這裏呢?”黃支隊說。

我點點頭:“現場的線索也隻有這些了,檢驗完屍體或許就能找到關鍵。”

國家級貧困縣自然沒有像樣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就連殡儀館也是破爛不堪。走進屍體存儲間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見冷凍櫃的質量也令人不敢恭維。環境陰森也就罷了,那種夾雜着腐臭和骨灰味道的氣息不斷地刺激着我們的嗅覺神經,對正常人來說,在這兒多待一分鍾都是一種莫大的煎熬。

我們來到保存小女孩屍體的水晶棺前,說是水晶棺,其實也就是蓋着一個透明塑料罩的敞開式冰櫃而已。打開塑料罩,瘦削的女屍便一覽無餘。這個女孩應該還沒有發育完全,身高隻有一米五左右,看起來弱不禁風。

一眼望去,最觸目驚心的,便是她那不成人樣的臉龐。左臉的皮膚已經蕩然無存,綻開鮮紅的血肉,左眼的眼睑也已經倒翻過來,露出陰森森的蒼白結膜。但即便是這樣,還是難掩她右半邊臉龐的清秀。右臉的皮膚雖然失去了血色,卻更顯得白皙動人。

這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臉龐,無聲地震懾着在場的所有人。

我在心中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麽嚴重的擦傷,不是交通事故難以形成啊。”洪師姐急于證明她判斷的準确性。

我擺了擺手示意洪師姐不要過早下結論,然後穿上解剖服,和大寶張羅着把小女孩的屍體擡上了一輛停屍車。

“那個……咱們出去看吧,這裏的味兒太濃了。”宿醉的大寶一邊做幹嘔狀,一邊說。

我看了看窗外的烈日,轉回身來揉了揉鼻子,覺得炎熱比屍臭更容易忍耐,于是點頭應允。

解剖服密不透風,在外面沒站多久,我們就已經汗流浃背了,但太陽底下的光線很充足,所有細微的損傷都能清晰地被觀察到。

“死者左側面部擦挫傷,左下颌骨皮膚挫裂傷伴下颌骨完全性骨折。”大寶一邊檢驗屍表,一邊述說,洪師姐在一旁奮筆疾書。

“這是典型的磕碰傷,而且是和地面形成的磕碰傷。”我用止血鉗從屍體下颌部挫裂傷口伸進去,探查着下颌骨骨折的損傷情況,說,“應該是下颌骨先着地,然後左側面部和地面擦挫。”

“兩側前肋多發性肋骨骨折。”大寶摁壓了一下屍體的胸前,繼續說。

“不知道骨折形态怎麽樣,又不能随便解剖。”我說。

大寶沿着從上到下的順序,又開始檢查小女孩的雙手:“先看完屍表再說,她的雙手掌擦挫傷,上臂内側擦挫傷。”大寶說到這裏,頓了一頓,“這都符合以一定的速度和地面接觸、擦挫形成的損傷。”

我點點頭:“嗯,這麽嚴重的擦挫傷,說明落地速度不慢啊。”

“她的足尖也有擦傷。”大寶脫下小女孩的涼鞋,看了看足背,說:“足背也有,左側大拇指趾甲也有擦傷痕迹。”

“上重下輕,符合頭胸先着地的過程。”我翻開小女孩右眼的眼睑,“看起來這個小孩的熊貓眼很嚴重啊。”

熊貓眼指的是眼睑周圍有明顯的瘀血、瘀青迹象,排除眼部受傷,最大的可能就是顱底骨折了。

我拿起止血鉗,輕輕敲了敲小女孩的天靈蓋,頭顱發出“噗、噗”的像是破罐子的聲音。叩聽“破罐音”是通過屍表檢驗确定顱底骨折的方法之一。

“看來頭部也受傷了,可是這麽長頭發,看不到傷口啊。”我撥開屍體的長發,希望能窺見頭皮上的損傷,可是這個孩子的頭發長得太茂密了。

“那個……也不能刮頭發,”大寶說,“目前看來,這樣的損傷完全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啊。”

我點點頭說:“是啊,擦傷嚴重,軀體損傷外輕内重,損傷集中在身體一側。而且這麽重的擦傷,也隻有以非常快的速度和地面擦挫才能形成,這是不可能通過人爲形成的。”

“如果沒有發現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證據,隻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話,”大寶說,“那麽不經過家屬允許是不能解剖屍體的,刮頭發也不行。”

我蹲下來,在盆裏洗了洗手套表面附着的泥,說:“脫了衣服,看看能不能發現其他什麽線索。”

剛才查看小女孩的牙齒磨損程度時,我們估計她不會超過十四歲,但是從身體看,她發育得非常成熟。我們小心地除去了小女孩的衣物,開始分工檢查,我檢驗衣服,大寶檢驗屍表。

小女孩上身穿的是一件藍色的T恤,後背有一個口子,應該是被突起的硬物刮擦所緻,屍體對應的部位也有個輕微的擦傷。這說明外力的方向與小女孩身體的豎直方向是平行的,所以衣服損傷重,屍體損傷輕。

女孩下身穿的是一條破舊的牛仔褲,看不出來是因爲條件艱苦還是因爲趕時髦。除去T恤和牛仔褲上方向明顯的擦蹭痕迹以外,她的胸罩和内褲都是完好無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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