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窗中倩影(1)

我的愛是那麽深,已近瘋狂,人們所謂的瘋狂,在我看來,是愛的唯一方法。

——弗朗索瓦絲·薩岡

1

夏天還在繼續。氣溫已經超過了人體的正常溫度,也給腐敗細菌的滋生、繁殖提供了良好的環境條件。上班族們都躲進了空調房裏,法醫們卻還在酷日底下,跋山涉水,打撈着形态各異的屍體,搬回解剖室檢驗。說形态各異不爲過,屍體腐敗是一天一個樣,從屍綠到腐敗靜脈網出現,再到屍體發黑、膨大,當然還有最讓法醫頭痛的巨人觀狀。無論屍體變成什麽樣,法醫都不能甩甩手不予理睬,也不能糊弄任務。所以熱到中暑、曬到脫皮等情況在基層法醫中很是常見。

我屬于不耐曬的那種,每年的夏天和冬天,我都會以兩種膚色出現,這一年也不例外。周一,我黑黢黢地進了辦公室,看見大寶正坐在辦公桌前啃早點。

“一個月不見,你幹什麽去了?”大寶說,“去非洲的機票貴嗎?”

“去你的。我到夏天就這樣。”我也很訝異大寶回來上班了。一個月前,他爲了準備遴選考試,師父給了他一個月的假期專心複習。看見他回來,就知道他的考試結束了。

“考得怎麽樣?”我問道。

“禀包大人,考得很好,不就是法律嘛,比司法考試要簡單多了。”大寶信心滿滿。

聽大寶這麽一說,我放心了許多,既然用人單位不能選擇自己用的人,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

電話突然響起,大寶停止了咀嚼,含着一嘴食物說:“運氣不是這麽好吧,我重出江湖的第一天就有活兒幹?”

“到底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我皺着眉頭接通了電話。

“我在樓下,很曬啊,所以如果你們五分鍾内不到樓下,我就不帶你們去青鄉市的這個現場了。”看來最近師父心情不錯,不僅能放下繁重的行政管理工作出勘現場,還能用這麽輕松的語調來調侃。

挂了電話,我對大寶說:“你複出的第一起案件,又是你老家的,趕緊的吧。”

電梯裏,我和大寶遇見了滿頭大汗、睡眼惺忪的林濤,看見他手裏拎着的箱子,我知道我們又要同行了。

“青鄉美女多。”我笑着說,“你這種形象出場,不是你的性格啊。”

林濤搖搖頭:“可别提了,昨晚我值班,接了一晚上的各種騷擾電話,本想今天早上睡晚一點兒,結果七點多青鄉來電話說有命案。這不,牙都沒刷呢。”

“知道是什麽案件嗎?”林濤湊上前來展示一口白牙,我趕緊捏了鼻子閃開,問。

“電話裏說,今天早上有個村民發現鄰居家的美少婦死在自己的床上,裸着的,應該是命案,就報了警。”林濤拿出餐巾紙擦了擦頭上的汗。

“我們出勘的是重大、疑難案件,怎麽現在隻要是美少婦就得去了?還興師動衆的,連師父都去?”大寶說。

“不是,我還沒說完呢!”林濤這口氣喘得夠長的,“派出所民警到的時候,發現另一個房間裏還有一個裸老頭,也死了。”

“同一家的?”我問,心想現在裸睡這麽流行啊?

“應該是吧。”林濤說,“陳總是自己要求去的,這種專家級人物,天天讓他搞行政,就像是逼着南方人天天吃面食,受不了的。”

師父在樓下正擡腕看表,見我們來了,笑着說:“四分四十九秒哈,差一點兒就沒你們仨什麽事兒了。”

一鑽進車裏,我就忍不住問:“師父,有什麽情報嗎?”

早一些知道現場情況,就會給現場勘查員們多一些思考的時間,也許就是多出的這麽一些時間,就能找到案件偵破的關鍵。

“估計難度不會太大。”師父緩緩地說,“前期調查情況看,是公公和兒媳婦雙雙死亡,目前死亡性質不清楚,說是家裏有輕微的打鬥痕迹。”

“不會是亂倫吧?”我暗自汗了一下。

“你腦子裏都想些什麽呢,日本片兒看太多了吧?”師父說。

我嘟囔着:“林濤說的,都是裸死。”

林濤瞪着眼睛,攤着雙手表示無辜。

師父說:“男死者幾個月前腦出血,目前是半植物人狀态。”

“哦。”坐在後排的我們三個異口同聲。我心裏暗想,什麽人這麽心狠手辣,植物人也要殺?有必要嗎?看來肯定是深仇大恨了。或許是和男死者有仇,女死者隻是倒黴碰上了。但如果我是男死者的仇家,與其殺了他,不如就看着他植物人的慘樣兒,多解氣啊。

一路上,我和大寶争論着他參加遴選考試的題目,林濤則靠在椅背上睡得很香。

“他還沒找到女朋友吧?”坐在副駕駛上的師父回頭看了眼林濤,對我說。

“你怎麽知道?”我說,“師父也八卦啊。”

“廢話。”師父說,“我的兵的家庭問題很重要,我關心下屬,怎麽是八卦?我之所以知道他沒女朋友,是觀察。你看,一上車,你和大寶一人發了條短信,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向女朋友彙報你們出差了。但是林濤一上車就睡了。”

我和大寶頓時無語,心想要不要這樣啊,現場分析無處不在?

下了高速,就看見青鄉市公安局的車閃着警燈已經候在那兒了。劉支隊看見坐在副駕駛的是師父,趕緊跑過來敬禮:“陳總好,陳總親自來啦?”

“哦,我是來測驗一下這幫小子最近有沒有長進。”師父指了指我們說。

我和大寶對視一眼,心想,這個師父,自己憋不住就憋不住,出現場還要找個理由。

在警車的帶領下,我們穿過了繁華的市中心,又經過一番颠簸,到達了偏僻市郊的一個小村落。小村裏的路很窄,十幾輛警車都停在村口。

我們下了車,拎着箱子往中心現場方向走去。

我還挺喜歡這種拎着箱子在圍觀群衆中穿行的感覺的,聽着群衆的紛紛議論,還可以沐浴着年輕姑娘們崇拜的目光。雖然我知道比起我這個黑包公來,姑娘們更願意盯着林濤看。

現場是一座修砌得不錯的院落,院落裏有一座白磚黑瓦的平房。平房隻有一扇大門,但從外圍的窗戶來看,應該有一個客廳和東西兩個房間。

劉支隊叫來主辦偵查員,向我們介紹案件前期的調查情況。

“早晨七點,現場隔壁一家住戶老太太報的警。老太太說,這家的男主人叫孔威,兩年前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買了一個媳婦,據說這價錢的确不便宜,因爲全村人都知道孔威買的媳婦很漂亮。這個媳婦姓蔡,大家都喊她小蔡。小蔡是雲南人,被賣過來之後倒也沒有鬧,安心在這兒過上了日子,不過她性格内向、爲人謹慎,一般不和别人打交道,天天鎖着門,大家也都很難見到她。但今早她家大門是虛掩的,老太太覺得很奇怪,怕遭了賊,就進了院子,一看房門也是開着的,覺得不對,進客廳後一眼就看見小蔡死在床上。”

“孔威呢?”師父問。

“我們正在找。”主辦偵查員說,“據調查,半年前孔威托親戚幫忙,在上海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工作,所以一直在那邊打工,很少回來。三個月前,孔威的父親孔晉國突發腦出血,雖然後來送醫院搶救,勉強保住了一條命,但因爲發現得晚,基本上就成了植物人的半昏迷狀态,沒有了自理能力。”

“孔威當時趕回來了?”

“是的。孔威第二天就趕回來了,知道父親變成植物人是因爲小蔡發現晚了,氣得打了小蔡。他照顧父親出了院,才回了上海,之後的日子,還是由小蔡來照顧老孔。”

“孔威也算是個孝子啊。小蔡照顧老人照顧得怎麽樣?”我問。

“因爲小蔡一般不和人打交道,所以大家都不是很清楚。”偵查員說。

“孔威現在在哪裏?”我問。

“目前還沒有聯系上。”

我搖了搖頭,心想,這個孝子如果得知自己的父親和花錢買的漂亮媳婦同時殒命,不知會是什麽心情。

師父招手示意我們穿上勘查服,進入現場。

進了大門,便能看到一個寬敞的客廳,客廳裏家具不多,隻擺了一個連體沙發和一張木制餐桌。客廳的東西兩側都有門,分别通向東西兩間卧室。西側卧室的物品擺放很整齊,東側卧室裏感覺有些打鬥的痕迹,但是衣櫃、櫥子并沒有被翻動的迹象。

“門窗完好,沒有撬壓痕迹。”

“先看看屍體情況,再分析現場吧。”師父看見林濤和幾名痕檢員在勘查現場,于是轉頭對我和大寶說。

我們進了東側的卧室,床上躺着一具女性的裸屍,皮膚很白,是慘白的那種,身材姣好,确實是村民說的美少婦。死者的身體下側已經形成了紅色的屍斑[1]。床的内側胡亂地扔着一條被撕碎的連衣裙和一條白色的内褲。

“看起來像是強奸現場啊。”我的聲音透過口罩,減少了不少分貝。

師父點點頭,說:“你看啊,屍斑強硬,但屍體沒有達到所有關節都最硬的狀态,這大約是死亡了多久?”

“十小時左右吧。”我一邊看着插入屍體肛門裏的屍溫計,一邊說,“從屍溫算,是死亡十一個小時。現在是将近十一點,也就是說,小蔡的死亡時間是昨天晚上十二點左右。”

師父說:“對啊,昨天晚上十二點死的。剛才說了這個小蔡非常謹慎,在村子裏也沒有什麽關系好的人。現場大門虛掩,窗子是關好的,若是強奸,強奸犯是怎麽在那麽晚的時候進入現場的?小蔡這麽謹慎,不會半夜還不關門。”

我低頭沉思。

師父說:“去看看老孔的屍體。”

我們走回客廳,林濤正在西側卧室門口尋找足迹,見到我們過來,說:

“不是說昨晚的事情嗎?怎麽屍體都臭了?不會腐敗得這麽快吧?”

我笑着說:“你不是沒刷牙嗎?你聞到的不會是你自己的味兒吧?”

林濤站起來捶了我一拳頭。

“林濤說得不錯。”師父說,“看來這個案子複雜了。”

2

“什麽說得不錯?”我走過去看屍體。

老孔的屍體上蓋着一床毛巾毯,他雙眼微睜,嘴唇微開,嘴角還有幾處類似擦傷狀的痕迹。

“這個确實很奇怪。”師父說,“老孔看來比小蔡早一天就死了。”

我擡了擡老孔的胳膊,說:“屍僵程度和小蔡差不多啊。”

師父說:“别先下結論,看看這個。”

師父随手掀開毛巾毯,露出了老孔的肚皮。

“死者胳膊和腿都出現了明顯的肌肉萎縮現象。”我說,“但是肚子還是挺大的,看來這個小蔡是盡心盡力地照顧老孔了。”

“重點不在這裏。”師父說,“你看老孔的腹部出現了綠色,腐敗靜脈網都已經開始出現了,但是小蔡的沒有。”

“明白了,”我說,“屍僵是慢慢形成後再慢慢緩解的。這種強度的屍僵要分辨是形成期還是緩解期,就要看屍體的腐敗程度了。出現屍綠,應該是一天以上了。”

“是的,根據屍僵情況和屍體腐敗情況綜合考慮,”師父低頭想了想,說,“老孔應該是前天夜裏死亡的。”

“也就是說,”我說,“老孔比小蔡早死了一天。這是什麽情況?”

“這是什麽?”大寶的話打斷了我和師父的思考。

我轉頭望去,大寶手裏拿着一個最大号的注射器,說:“床頭櫃上放了一個注射器,老孔是半植物人狀态啊,不需要打針吧?再說了,打針也不需要這麽大的注射器吧?”

“難不成是注射毒物緻死?”我說。

師父在床頭櫃附近看了看,說:“不像。附近沒有發現針頭,不像是打針用的。回頭注意一下屍體上有無針眼,再進行一下毒物檢驗就可以了。”

我拿過注射器,發現針管裏好像有一些殘留物質,晃動了一下,發現主要是液體,但是裏面有明顯的雜質。

我把針管裝進物證袋,随手遞給林濤,說:“回去化驗看看這裏面是什麽東西。”

師父帶着我們重新又進入了東側卧室,開始更仔細地勘查。

現場很簡單,從林濤那裏也得知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指紋和足迹。一台電話機散落在地上,已經完全損壞了。床頭上方的空調還在呼呼地往外吹着冷風,但是空調的葉闆已經掉落在枕頭上,被小蔡枕在頭下。

我端來個闆凳,站上去觀察空調。

“空調外下方有明顯的損傷痕迹。”我說,“應該是硬物砸到這裏,塑料裂了,于是正在扇動的葉闆掉落在枕頭上。”

“那很可能是這個東西砸的。”大寶指着空調一旁地面上的電話機說。

“而且是先砸東西,人再躺到床上的。”師父指了指死者頭下方枕着的葉闆說,“這個葉闆提示了先後順序。”

我們紛紛點頭。

“我們一會兒會在電話機上仔細找找,”林濤說,“看有沒有可能發現新鮮而且有鑒定價值的指紋。”

師父蹲在地上拿起電話機,對林濤說:“關鍵是電話機的底座面。你想想,如果要把電話扔出去,就必然會有手指觸到底座。如果底座有新鮮指紋,那指紋的主人就有重大嫌疑。”

林濤點點頭,說:“我們馬上把電話機送去檢驗,估計兩個小時左右出結果。”

師父說:“好的,我們先去殡儀館。”

一路上,我都在想老孔的死狀。這個老頭四肢纖細,肚皮卻很大。關鍵是死者全身赤裸,沒有看到一處可以緻命的損傷,也沒有明顯的窒息征象。這個腦出血的患者,不會是自然死亡吧?如果是自然死亡,小蔡爲什麽不趕緊去找其他村民幫忙呢?把一個死人在家裏放一天,一個女子怕是沒有那樣的膽魄吧?

很快我們就到了殡儀館。青鄉市公安局的孫法醫早已等候在解剖室門前。

青鄉的解剖室是全省領先的,可是沒等師父開口誇贊,孫法醫就滿懷歉疚地說:“前兩天解剖室的全新風系統壞了,現在排風和空調都不能使用,解剖室裏現在像個蒸籠。”

我走進解剖室感受了下溫度,确實就像是鑽進一輛曬了一天、沒有貼窗膜的汽車一樣,腦袋裏嗡的一聲,于是趕緊退了出來。

師父無奈地搖了搖頭,說:“盡快找人修吧。看來我們今天隻有露天解剖了。”

“師父,咱們從誰開始?”我穿上悶熱的解剖服,找了個陰涼的地方站着。

“先看老孔吧,”師父說,“我一路上都在想這個老孔的死因。”

我暗自高興,原來自己和師父的思維居然已經如此高度統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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