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
1
天氣漸熱,也就進入了法醫工作的“旺季”。有心理學家研究認爲,夏季人們心情煩躁,極易被激怒,所以犯罪也就随之增加。的确,在我們法醫的檔案記錄裏,夏季的自殺事件、意外事件和命案發生的頻率都比其他季節高得多。所以法醫都不喜歡夏天,不僅僅因爲活兒多得幹不完,更因爲炎熱的天氣帶來的腐敗加速,那個味道總是讓人幾天都回不過神來。
“我要是生在冰島就好了。”大寶翻看着基層公安機關送來的一起高度腐敗屍體案件的照片,說道,“沒有夏天,沒有高度腐敗屍體,在冰島當法醫一定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你就知足吧。”我心不在焉地說,“沒把你生在非洲,你該謝謝佛祖了。”
一個月來,我總是被同一個噩夢所幹擾,無法專心做事。噩夢的場景總是大同小異,尖叫的女孩,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哭泣的老人,圍觀的人群……自從鈴铛将笑笑的故事告訴我之後,這件懸案便成爲了一根魚刺,時不時地鲠在我的喉頭。
但案件總是連續不斷,我一直沒有機會好好調查這起陳年舊案,或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我坐在電腦前,打開省廳的系統,在被害人一欄中輸入“林笑笑”的名字。多虧了強大的協同辦案系統,案件資料很快呈現在我的眼前。
那一天發生的故事,和鈴铛說的大緻相同。
那時候還在住校的中學生林笑笑晚上離開寝室去上廁所,這一去就是兩個多小時,寝室熄了燈,她還沒有回來。同屋的女孩們出去找了一圈沒找到她,後來便報了警。警察找到半夜,在廁所後面的樹林裏發現了林笑笑的屍體。
檔案裏當然也有現場的照片。第一張是個全景。現場在一個陰森的小樹林裏,四周黑乎乎的,隐約隻能看到一團紅色的影子。下一張近距離的特寫照片裏,林笑笑的慘狀才醒目地出現在面前。她整個人俯卧着,長長的秀發遮蓋了她的面容,雙手被一條綠色的尼龍繩反捆在背後。她上身的紅色睡衣淩亂地散着,下身卻是赤裸的。睡褲和内褲都散落在屍體的一側。林笑笑的雙腿叉開,腿下的泥土有明顯的蹬擦痕迹,看來這就是她遇害的第一現場。如果鈴铛的叔叔看到的是這樣的景象,怎麽可能不被狠狠刺激呢?
法醫的屍體檢驗報告也附在檔案中,報告裏寫着,發現死者口鼻腔變形,口腔和氣管裏有泥土雜質,分析死者的面部被兇手摁壓在軟泥土上,導緻機械性窒息。雙手捆綁處以及陰道内的損傷生活反應不明顯,也就是說,兇手是把林笑笑挾持到案發地點後,将其面部摁壓在泥地裏,直到她窒息不再掙紮後,恐其未死,所以捆綁雙手,然後實施強奸。其實,這個時候林笑笑已經死亡,兇手是在奸屍。
這麽看來,案件不難啊,我心裏想,簡單幾張照片和鑒定書,我就基本還原出了兇手的作案過程,爲什麽林笑笑的案子一直沒破呢?我接着往下翻看,直到看到“證據”一欄,我才知道,原來這個案子沒有發現足夠的證據,沒法甄别犯罪嫌疑人。
不對,既然是強奸案件,精斑總是有的吧?爲什麽沒有提取到生物檢材呢?看死者的陰道損傷,以擦傷爲主,且損傷分布均勻,不像是猥亵,而應該是奸屍啊。爲什麽找不到證據呢?
正當我陷入沉思的時候,尖銳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師父讓我到他辦公室去。
“正好,我去問問遴選的事。”我關掉林笑笑的案子的窗口,對大寶說道。
這幾年,命案現場的出勘主要是師父帶着我跑,兩個人工作壓力巨大,所以我們準備從基層公安機關遴選一名法醫,加入我們省廳法醫科。最爲理想的人選當然是大寶。他在省廳的一年學習期将滿,留下他是我們的願望。但一進門,師父就給我潑了冷水,告訴我遴選考試和面試并不由我們做主。
“憑什麽我們用人單位沒有自主權?”我不服氣地嚷嚷。
“遴選是有正規的組織程序的。”師父皺起眉頭,“這樣做都是爲了公平公正,不然人家政治部憑什麽幫你幹活?你想要誰就要誰,那還不亂了?”
“什麽公平公正?”我說,“我就想要李大寶。”
“李大寶?”師父龇着牙,笑着說,“你就是想要李昌钰也沒用,也得考試。别廢話了,讓大寶專心備考,你趕緊準備準備去汀棠,昨晚汀棠市區發了命案,一死一傷,性質惡劣,破了案再說别的事。”
看“上訪”無果,我也沒有繼續追問汀棠市案件的始末,低頭悻悻地回到辦公室,默默地收拾着現場勘查用具。
“沒事。”大寶早已預料到了這個結果,“我努力就是。”
我突然站起身,解下腰間的皮帶,抽了一下桌子,說:“别廢話,複習,快!”
一路無語,我很快就駕車趕到了汀棠市。已經結束了在省廳學習的汀棠市公安局法醫趙永站在高速出口翹首等着我。幾個月沒見,我下車和他親熱地搭了搭肩。
“一死一傷還要我們法醫來嗎?”我說,“犯罪過程傷者不都可以親述嗎?不需要現場重建吧?”
“是啊。”林濤下了車,捋了捋頭發,附和着說道。
“别提了。”趙永說,“死的是那家的老婆,警察到得快,老公當時沒死,昨晚搶救了一夜,今早醒了,感覺意識不太清楚,警方還沒談幾句話呢,剛才你們還在路上的時候,死了。”
“死了?”我大吃一驚,這一死一傷的案件變成兩人死亡的案件了。
“是啊。”趙永說,“傷者被診斷爲心髒破裂,昨晚急診進行心髒手術,術後病情一直不穩定,今早突然心跳驟停,就死了。”
“死者是什麽人?”我問。
“死者是老兩口兒,都是小學老師,平時爲人低調,也沒發現有什麽仇人。”趙法醫說,“兇手是上門捅人的。”
“可以排除是侵财嗎?”聽說兩個人都死了,我急于了解案件的基本情況,以便在進行現場勘查之前,做到心中有數。
“不可能是侵财。”趙法醫說,“男死者生前和偵查員說,兇手進門就捅人,什麽話都不說,而且捅完人就走。”
我默默點頭:“動作簡單,幹淨利索,應該是仇殺了。”
“怪就怪在這裏。”趙法醫說,“老兩口兒生活很簡單,偵查員查了一夜,一點兒矛盾點都沒有摸出來。沒有任何産生因仇殺人的因素。”
“難不成是殺錯了人?”我背後涼了一下,“如果是報複錯了人,那就不好查了。”
“我們先去局裏,看看偵查員在男死者搶救後清醒的時候詢問他的錄像吧。”
我點了點頭,算是對汀棠市公安局取證意識強的贊許。
到了市局法醫室,趙永拿出了一張光盤,塞進了電腦光驅。很快,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醫院ICU(重症監護室)的場景。我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在看電視劇。
ICU裏的一張病床上躺着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性,白色的被子蓋到頸下,被子的一旁伸出各種管子、電線,一旁的監護儀上撲騰撲騰地跳着一個黃點。
男人鼻子裏也插着管子,疲憊地半睜着雙眼。
床邊坐着兩名便衣警察,其中一位問:“我們經過醫生的允許,向你問幾個問題,你覺得可以回答就回答,覺得不适,我們随時終止談話。”
男人無力地點了點頭。
警察問:“昨天你受傷的經過是怎麽樣的?”
男人:“十點多,有人敲門,我開了門,進門就捅我。”說完劇烈咳嗽了幾聲。
警察:“幾個人?你認識不?”
男人:“一個不認識的痞子。”
警察:“知道他爲什麽捅你嗎?”
男人搖了搖頭。
警察:“他長什麽樣?”
男人:“黑衣服,白衣服,平頭,其他不記得了。”
“個子有多高呢?胖還是瘦?有沒有什麽特征?到底穿的是什麽顔色的衣服?”
男人又搖了搖頭。
“你有什麽仇家嗎?或者最近得罪了什麽人?”
男人沉默了半晌,搖了搖頭說:“我活了一輩子,從沒樹過敵人。”
這時,可能是警察注意到了男人面色的異常,突然站起來握住了他的手,并招呼另一名警察去喊醫生,十幾秒後,幾名醫生護士沖了進來對男人實施急救,最終醫生直起了上身,一邊搖了搖頭,一邊開始收拾器械。
我看得頭皮發麻,雖然是做法醫的,整天面對死亡,但在醫院實習期結束以後,我就再沒見過一條活生生的生命逝去的過程。
我定了定神,問:“他突然死了,不會是詢問給問的吧?家屬沒找警察麻煩嗎?”
趙永說:“死者家屬情緒比較激烈,強烈要求我們去詢問死者,要盡快破案,不然我們不會貿然去問的。而且他們經過了醫生的允許才去問的,爲了防止意外才架了攝像機,沒想到真發生了意外。不,也不能說是意外,後來醫生說,他生前有冠心病,加之這次外傷導緻心髒破裂,雖經手術,但不可預測的後果很多,随時可能心跳驟停,和詢問無關。”
我的心裏稍感安慰,點了點頭,腦子裏想的全是男人說的那簡短的幾句話。
“從這段視頻裏隻能知道兇手是進門就殺人,殺了就走。”林濤說,“還有就是兇手是個平頭。連衣服都說不清楚,信息量太少了。”
“我一直在想,”趙法醫說,“他那個時候不會是出現幻覺,見到黑白無常了吧?”
2
我承認我的笑點低,雖然知道這個時候實在不該笑出來,但還是被趙法醫一臉嚴肅卻說出這麽有想象力的話逗笑了:“那個時候他的神志确實不太清楚,和黑白無常有什麽關系?這種情況下說的話,不能全信啊。”
汀棠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長許劍突然走進了法醫室,打斷了我們說話:“省廳領導來了啊,看完錄像了?那我們一起聽聽專案組介紹情況吧。”
專案會上,主辦偵查員介紹了案情:“男性死者楊風,五十三歲,女性死者曹金玉,四十九歲,是夫妻倆,都在市紅旗小學教書,楊風教六年級數學,曹金玉教三年級語文。兩人有一兒一女都在省城上班。家裏人都爲人低調溫和,從不和人發生矛盾。經過昨晚和今天上午的調查,沒有發現任何情仇矛盾關系。昨晚十點三十分,紅旗小學教工樓附近的小店剛準備關門,店主看見楊風從樓道裏沖了出來,滿身是血,然後倒地不起,就報了案。派出所民警到達的時候,看見楊風奄奄一息,就立即撥打了120。救護車到達後把他送到了醫院。另一組民警從小店老闆那裏得知他是樓内住戶,就上到位于二樓的現場,發現房門大開,客廳内側的卧室門口躺着一個女人,随行的醫生經過搶救,沒能挽救女人的生命。”
許支隊補充說道:“案情就是這樣,看似很簡單,其實很難,沒有任何線索。現場附近兩公裏内都沒有監控,死者家鄰居也都稱沒有聽見任何動靜,沒有看見過任何陌生人。畢竟這個時候,現場又處于市郊,附近路上沒有什麽行人了。”
我點了點頭,說:“不浪費時間了,去看現場吧。”
現場位于汀棠市城郊紅旗小學校園後側的教工樓。這是由三棟并排的四層小樓組成的一個小院子,東西兩側都有門,樓後樓前都有圍牆。東側的門旁有間自建的平房,是一家小超市。樓房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建的舊樓,樓道裏很黑,即便是白天也是這樣。
中心現場位于中間一棟小樓的二樓,爲了不妨礙其他住戶的出行,樓道沒有封鎖。派出所派出的民警端了把椅子坐在門口守着現場。見我們到來,派出所民警趕緊起身開了房門。
雖然房屋很老,但是内部結構居然比較符合現在的潮流,可見在當時這樣的房屋結構一定屬于極其另類的。
一進房門,我們就站在了一個比較大的客廳的最西側。客廳東北側牆壁靠着一套沙發,客廳的東側是兩間卧室的門。
現場是水泥地面,有很多殘破的地方,客廳中央的桌子上堆放着雜物。整體感覺這間房子一點兒也沒有書香門第的氣息,更像是獨居懶漢的巢穴。
房門口的地面上有一攤不小的血泊,沙發和牆壁的夾角處也有成片的滴落血迹形成的血泊,兩攤血泊之間有密集的滴落狀血迹,一大滴一大滴的,沒有明顯的方向性。
沙發另一側靠卧室門口,有一大攤血泊,血泊還有拖擦的痕迹。
“那裏就是女死者倒地的位置嗎?”我指着卧室門口的血泊問。
現場的痕檢員點了點頭。
林濤看了看地面,說:“現場怎麽這麽多血腳印?”
痕檢員說:“這些我們都仔細辨别過了,全是男死者和參與搶救的民警、醫生的足迹,沒有發現陌生足迹。”
林濤說:“不可能吧,現場有這麽多血,兇手怎麽會沒有留下足迹?”
我說:“有可能,如果兇手動作簡單,捅完兩個人就走,血還沒來得及在地面堆積,當然不會留下血足迹。”
我沿着血迹繞了現場客廳一周,接着說:“另外,血迹全是滴落狀的,沒有任何噴濺狀血迹,應該是沒有傷到大動脈,傷的都是重要髒器。既然沒有動脈噴濺血,兇手身上不一定有多少血的。”
“手法相當狠辣。”林濤說,“有什麽深仇大恨呢?”
我招了招手讓林濤過來,我們倆一起蹲在沙發和牆壁的夾角處,我說:
“你看,這裏的滴落血非常密集,但是這裏怎麽會有滴落血呢?”
林濤看了看大門口處的血泊說:“是啊,這裏離大門口有五米多遠,死者說兇手是進門就捅了他,那這攤血是誰的呢?”
我搖了搖頭,說:“不對,我就說過神志不清楚的時候詢問是沒有用的嘛,我覺得兇手不是進門就捅人,而是在沙發這邊捅人的。”
我和林濤一起沉思了一會兒,我說:“如果是在門口捅了人,爲什麽死者受傷後又走回沙發旁邊,然後才跑出現場呼救呢?這不合情理啊。”
林濤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