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後,我和大寶趕到了石培縣殡儀館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那間昏暗的小屋子和一年前一樣,沒有任何變化。桂法醫早已經在殡儀館等着我們了,和他在一起的還有石丹市公安局的法醫負責人管其金。管法醫已經五十多歲了,算是我們的老前輩,這次由他來做記錄工作。
我們首先系統地檢查了一下孫先發的軀幹和四肢,沒有發現任何一處損傷。
“還别說,保養得真好,”桂法醫說,“身上雪白幹淨的。”
“看得出他還是很勤快的一個人,家裏就他自己住,都打掃得那麽幹淨。”我說。
“那個,也說不定是他的那位‘嫩草’幫他打掃的。”大寶拿起手術刀,邊剃死者的頭發邊說道。
孫先發的頭發被完全剃除幹淨後,枕部的創傷便一覽無餘。
“創口兩角鈍,創口邊緣沿皮膚的紋理裂開,創口内可見組織間橋[4]。”
我拿起止血鉗,一邊探查創口,一邊介紹着檢查的情況,方便一旁的管法醫記錄,“創口的底部可觸及碎骨片,可以确定是顱骨粉碎性骨折。”
我用酒精仔細擦拭了創口的周圍,說:“這是典型的由鈍器打擊頭部造成頭皮撕裂而形成的挫裂創。你們看,創口邊緣的皮膚有擦傷,這意味着什麽?”
“緻傷工具的表面粗糙,接觸面大于創口。”大寶的理論知識很紮實。
“那會是什麽工具呢?”我雙手撐在解剖台的邊緣,活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發僵的頸椎,“難不成是粗木棍?”
見我們遲遲不動刀解剖死者頭部,一直在旁記錄的管法醫有些着急了:
“這個不重要,我們知道緻傷工具的大體類型就行了,快點兒吧,我不像你們年輕人,我這老腰椎可撐不住啊。”
我們三個人都已經上了解剖台,除了管法醫還真就沒人記錄了,于是我也不好多說什麽,低下頭開始切開死者的頭皮。
挫裂創的下方果真對應着一處顱骨的粉碎性骨折,打開顱蓋骨後發現,這處粉碎性骨折的骨折線一直從枕部沿着顱底延伸到了額部。
“嚯,這力道可真大,顱骨都碎成這個樣子了。”桂法醫說。
我皺起眉頭,說:“木質工具是形成不了這麽嚴重的骨折的,看來應該是金屬質地的工具,而且這個工具的表面還很粗糙,那會是什麽呢?”
看到我又開始糾結緻傷物的具體類型,管法醫在旁邊不耐煩地撇了一下嘴。管法醫在法醫系統裏幹了大半輩子,沒有犯過什麽大錯,也沒有立過什麽功勞,隻要安安穩穩地再這麽過兩年,就可以光榮退休了。看得出來,他對我們的推測完全不以爲然,雖然我很反感這種糊弄工作的态度,但也不好意思當衆駁他的面子,隻好繼續小心地取下死者的腦組織。
“咦?那個,額部怎麽有腦出血?額部頭皮沒損傷啊。”大寶擡起胳膊肘推了一下眼鏡,又翻過死者的額部頭皮确認了一下,“對沖傷[5]?”
“不是吧,”我說,“對沖傷隻有在摔跌的時候才會形成。”
我用止血鉗剝離了顱底的硬腦膜,露出骨折線,說:“你看,骨折線從枕部延伸到了額部,因爲骨折,所以才會在額部形成血腫,這和對沖傷的原理不同。我覺得吧,還是骨折引起出血的可能性大,應該不是對沖傷。”
“是啊。”在一旁拿着死者顱蓋骨研究的桂法醫說,“你看這枕骨上的骨折線有截斷現象。”
我們都知道隻有多次受力、多次骨折,骨折線才會彼此交錯截斷。
“這麽說,死者頭部是被打擊了兩次以上,不過隻有一次形成創口而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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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合完畢,我說:“後背要不要看一下?”
話音未落,管法醫就提出了抗議:“我看不用了吧?天就要黑了,這裏光線又不好,關鍵是這個案子,我們法醫也發揮不了太大作用吧,死亡原因很簡單,死亡時間又不用推斷,緻傷物你們也搞清楚了。案件的矛盾關系又那麽明顯,你們還怕破不了案?再說了,這個案子又不可能有犯罪分子騎壓死者的過程,看後背有什麽意義?”
我點點頭,頸椎病貌似又犯了,感覺一陣眩暈,便說道:“管老說的也是,任務基本完成了,收工吧。”
回到賓館,我們總結了一天現場勘查、屍體檢驗的結果,在晚上九點專案會開始前,抵達了專案組辦公室。
“死者孫先發因頭部遭受鈍性工具的暴力襲擊,導緻重度顱腦損傷死亡。”雖然不算是身經百戰,但是站在這裏的我,也是一路摸爬滾打過來的,語氣裏已經有了師父那般的自信,“現場勘查中發現,死者家沒有被翻動的迹象,應該排除侵财殺人,據我們分析,因仇殺人的可能性很大。死者并不是處于要入睡的狀态,應該是剛到家,又出門後遭襲。兇手用的工具應該是金屬質地、表面粗糙的鈍性工具。我們的技術目前隻能提供這麽多支持,這個案子因果關系明顯,調查出頭緒應該不難。”
專案組長點了點頭,給主辦偵查員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介紹調查情況。
“孫先發參加情人劉具葉的喪禮,在喪禮上和村民陳長林發生了口角沖突,這是目前調查到的最突出的矛盾點。”主辦偵查員說,“劉具葉今年二十四歲,前天晚上橫穿馬路時被車輛撞擊身亡。她生前的私生活很混亂,據調查,和她有奸情關系的人至少有十七個,從十八歲的小夥兒到六十歲的老頭都有。”
整個專案組的人都在搖頭。
主辦偵查員接着說:“目前我們正在圍繞劉具葉生前的關系人進行逐一梳理,以備下一步排查。另一方面,我們也派出一個工作組排查孫先發的其他矛盾因果關系。”
“那行。”專案組長說,“除了晚上有任務的,其他人都休息吧,我相信這個案子破案不難。”
“等等。”我打斷道,“據我分析,兇手應該是尾随被害人到家的,被害人回家的時間也不算晚。所以,我覺得應該加派人手訪問附近村民,問問有沒有人看見被害人當晚被人跟蹤。如果知道了兇手的體貌特征,就可以縮小偵查範圍,更容易排查了。”
“秦法醫言之有理。”專案組長說,“轄區派出所的人今晚别休息了,去事發地點附近蹲守,看看有哪些人晚上路過現場附近,問一問昨晚的這個時候有沒有路過此地,有沒有看到被害人和那個跟蹤他的人。”
專案會散會後,我得意揚揚地回到了賓館,對躺在旁邊床鋪上的大寶說:
“這個案子看來法醫發揮不了太大的作用,我估計很有可能會通過路訪行人破案,你信不信?”
大寶點了點頭,說:“你分析得很有道理,跟蹤尾随,伺機殺人,希望能早一點兒破案吧。”
第二天早晨,我們就回到了省城。
“怎麽樣,這個案子有沒有把握?”師父見我出差一天就回來了,問道。
“沒問題,這個案子矛盾關系明顯,估計很快會破案。”我拍着胸脯說道。
師父點了點頭,沒有深問,說:“去年全省各地招錄的新法醫已經完成新警培訓了,但是這一批招錄的法醫絕大多數不是法醫專業畢業的,是臨床醫學畢業的,必須要經過法醫學專業培訓。鑒于人數比較多,有四五十人,分頭培訓難度太大,我們省又有皖南醫學院這樣老牌的法醫專業高等院校,資源不能浪費,所以省廳決定統一組織培訓。你是那裏畢業的,所以具體的事宜你去辦,半個月内完成準備工作,再給學員半個月時間交接工作,六月初開始落實培訓工作。”
省廳的工作就是這樣,除了日常的鑒定、檢案和出勘現場以外,還包括了繁重的行政事務性工作。行政工作雖然看起來枯燥無味,但是想想這些工作可以有效提升全省法醫的整體辦案水平,我就心安了,工作也就有動力了。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這一忙,就感覺時光飛逝。半個月來,我打報告、發通知、核對名單、聯系學校、制作預算、設計課程、預約教授,忙得不亦樂乎,早已把石培縣孫先發的案件抛在了九霄雲外。
培訓的準備工作超時了,我整整用了二十一天的時間才全部準備妥當。
點擊了正式通知的“發布”按鈕後,我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仰天長舒一口氣:
“終于搞定了。”
“冬瓜,你看你天天忙得面色蒼白的,不怕鈴铛抛棄你?”林濤恰巧經過我的辦公室門口,奚落道。
“才不會。”我說,“誰像你啊,被抛棄了無數次。”
“怎麽可能?”林濤歪着脖子說,“是我抛棄了别人無數次好不好。”
我用雙手搓着臉,說:“好吧,好吧,你帥,你吃香,你禦女無數,好了吧?我得休息會兒,太累。”說完,我掏出香煙,扔給林濤一根。
“休息什麽?”林濤說,“石培的那個案子,陷入僵局了。”
我騰地一下坐直了身子,說:“僵局?怎麽會?矛盾關系不是很明确嗎?”
“矛盾關系是明确。”林濤說,“但是十幾個關系人全部排除掉了,都沒有作案時間。其他的關系點也沒有摸上來,所以現在專案組不知所措了,測謊都用上了,還是無果。”
“是不是辦事不力啊?”我說,“簡單案子搞複雜了吧?”
“不知道,陳總說過幾天等他閑一點兒,他要再帶我們下去複核。不在你這兒聊了,事兒挺多,我先忙去了。”林濤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看來師父不太放心我們啊。”我對在一旁發呆的大寶說,“不過這是好事,案子不破,總是臉上無光的,我相信師父能發現更多的線索和證據。”
“怎麽這兩天總是無精打采的?”鈴铛端着碗,打斷了我的沉思。
也許是受到了孫先發案件的刺激,抑或是擔心自己在出勘工作中有所遺漏,在得知案件一直沒破後的幾天,我确實是情緒低落,提不起精神來。
“哦,沒事。”我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岔開話題,“能不能在家吃飯啊,這天天來這家雞店喝雞湯、吃雞肉,難受不難受?”
“什麽叫雞店?”鈴铛捂着嘴笑道,“說話真難聽。喝雞湯補腦的,而且你不是天天嚷嚷現在記性不好嗎?你看,這是雞雜,裏面就有雞心,雞心雞心,吃了有記性。”
“虧你還是學醫的。”我搖了搖頭,繼續往嘴裏扒飯,嘟囔道,“當個醫生,還搞封建迷信,這有科學道理嗎?”
鈴铛收起了笑容,說:“你肯定有心事,逗你樂你都不樂,說,是不是和誰有奸情?是不是幹了對不起我的事情?”
“哎喲,姑奶奶。”我不耐煩起來,“誰閑得沒事去搞奸情啊,工作上的事,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也和我說說嘛,悶在心裏好玩兒嗎?”
我見鈴铛有些不高興了,說:“沒事,就是上次去石培的那個案子,居然到現在都沒破,師父明天要去複核,我有些擔心,怕自己有疏忽。”
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釋然,鈴铛的眼神反倒是迷離了起來。沉默了一會兒,她擡起頭看着我,一雙大眼睛閃爍着,說:“我和你說個秘密呗?”
鈴铛總是和我說“秘密”,但是她的那些秘密我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敷衍地“哦”了一聲,繼續埋頭往嘴裏扒飯,心想,又該是那個誰誰誰和誰誰誰有一腿,那個誰誰誰瞞着老公買了個LV。
“其實我以前有個堂妹,如果還在的話,該有二十五歲了。”鈴铛放下碗筷,慢慢說道。
我也停止了狼吞虎咽,這個爆料有些噱頭。
“是我親叔叔的大女兒,叫林笑笑。”鈴铛接着說道,“可惜的是,她在七年前被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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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我說,“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吧?不過怎麽從來沒聽你說過?”
“家裏人一直很忌諱說這件事兒。”鈴铛面露難色,“叔叔受了很大的刺激,沒人敢在他的面前提起這個案子。”
“是你叔叔的仇人幹的?”聽見案件,我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敏感起來,“不然誰會對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下手?”
鈴铛慢慢地搖了搖頭,一絲悲涼躍上眉梢:“案子到現在都沒破。”
“沒破?”我幾乎跳了起來。即便是七年前,各地公安機關對命案偵破工作的重視程度也已經非常高了,一遇命案幾乎全警動員。那個時候,命案偵破率達到百分之九十的地市在全省占大部分。一直崇尚命案必破的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身邊居然有這麽一起懸案,而且被害人還是鈴铛的親人。
“那是發生在你老家雲泰的事兒?”
鈴铛點點頭,說:“是的,在雲泰第十二中學發的案。那時候你還在上大學,所以一定不知道這一起命案積案。”
鈴铛和我在一起時間長了,對于公安的俗語也了解了很多。命案積案就是指未破的命案,指警察欠百姓的賬。命案不破,勢必會在刑警的心裏留下心結。
“那……你們猜測過會是誰幹的嗎?”我問。
“唉,這就是家裏人不願意再提這件事的原因。”鈴铛頓了頓,歎了一口氣,黯然地說道,“笑笑她,被奸屍了。”
我暗自咬緊了牙關。
“笑笑的屍體是在學校的公共廁所裏發現的。”鈴铛接着回憶道,“當時圍觀的人很多,笑笑就那麽……唉,她一直都是個很乖很開朗的小姑娘,小時候我去叔叔家玩兒,看到牆上貼滿了笑笑的獎狀,真的,連幼兒園的都有。叔叔是最得意這個女兒的,親眼看到那個景象,他整個人都崩潰了,我不知道他最後是怎麽熬過來的,總之從那時候開始,我們再也沒有人敢提到笑笑的名字。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我低下頭,重新拿起碗筷,慢慢地吞咽着米飯。
“當時這案子沒有什麽線索,警察查了一年多,盤問了很多人,我們都看在眼裏。但兇手就是找不到,怎麽都找不到。最開始的痛苦和憤怒過去之後,我們也開始慢慢接受這個現實。或許不是什麽事情隻要努力就一定都能做得到的,如果事情沒有按照你想的那樣收場,那就得慢慢學會放下,才能繼續往前走。”鈴铛說到這裏,用筷子輕輕戳了戳我,“喏,我說了這麽多,你懂我的意思了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