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東側卧室,現場因爲長時間密閉,血腥味更爲濃重,撲面而來,讓人忍不住幹嘔。
現場的床鋪基本都被血迹浸染,睡在床上靠門一側的老婦人和小女孩在床上安靜地躺着,衣着沾滿了血迹。床的内側空着,張解放俯卧在床内側的地面上,後背的衣物也被血迹完全浸透了。
我走到屍體的身側,簡單地看了一下屍體的表面。老婦人戴林胸前的衣物有個破口,我輕輕地摁壓了她的胸部,血液從破口中噗噗地湧了出來。
“老婦人是胸口中刀了。”我一邊說,一邊查探小女孩的屍體。
小女孩的頸部周圍牆壁上、床背上都有噴濺狀血迹,我翻轉檢驗了小女孩的頸部,發現了一處刺、切形成的大破口,翻轉她頸部的時候,血液還從破口中慢慢往外流。
“真他媽的是禽獸!”一直跟在我後面一言不發的大寶此時咬牙切齒地說,“才1歲多的小孩,都忍心下手!”
我也心懷憤怒,沒再說話,默默走到張解放的身側,看了看張解放的損傷。
“他的背部有不少創口,這裏看不真切,準備準備拉去殡儀館做進一步檢驗吧,師兄。”我直起身子,征求汪法醫的意見。
汪法醫點了點頭,脫下手套,拿出口袋裏的對講機:“準備準備,讓殡儀館的同志上來拖屍體吧。”
看完這慘不忍睹的現場,我走出現場房屋,深深吐了一口氣,平複一下悲憤的心情。擡腕看表,已經接近11點了,我轉頭對汪法醫說:“走,去殡儀館吧。”
“你不去吃個午飯再幹活兒?”
“不了,吃不下,我性子急,準備出發吧。”我搖了搖頭。
這時,我看見林濤也是一臉悲憤的表情,他從現場走了出來,走到警戒帶外,拿出一根煙,蹲在地上自個兒默默地吸。我看殡儀館的同志還在忙活,就走到林濤身旁,也拿出一根煙,點燃了說:“怎麽樣,痕迹有什麽發現?”
“經過對死者、110民警、120急救人員鞋印的排除,現場還發現了一個血足迹,初步判斷是犯罪分子所留。”林濤說,“3個有屍體的現場,都發現了這種血足迹。走廊上也有大量成趟的這種血足迹。不過,大體的方向是從東側卧室往主卧室走,然後從主卧室再往小孩的卧室走,基本呈現出犯罪分子的活動軌迹。”
“有沒有什麽特殊的痕迹?比如指紋?”我問。
“沒有,手套印發現了不少,可以肯定是戴手套作案的。”林濤說,“還有,老年男死者的後背上發現了這種足迹。”
“嗯。”我點了點頭,“老年死者的後背創口很密集,應該是固定體位下形成的,你這麽一說,就可以肯定兇手是一隻腳踩住張解放,在其後背處亂捅的。”
“太慘無人道了。”林濤說,“簡直就是沒有人性。”
我點了點頭,說:“你在這邊繼續加油吧,我去殡儀館了。”
3
雷影市殡儀館是家全新的殡儀館,公安局也于殡儀館改建的時候,在殡儀館内征了一塊地皮,并且建設了省内數一數二的法醫學屍體解剖室。這裏有兩個常規屍體解剖室,一個高度腐敗屍體解剖室,還有一個烈性傳染病屍體解剖室。四間解剖室組成一個矩陣,各解剖室大門位于矩陣的四角,四間解剖室都有專用的通道連通。
進入殡儀館大門,朝東望去,就能看見這個貌似五角大樓的雷影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檢驗中心。
走到常規解剖室的門口,發現由四間解剖室組成的矩陣中央廣場停放着六張停屍床,床上放着白花花的屍袋。白色的屍袋内側黃色的屍體皮膚和殷紅的血迹印染在屍袋上,讓人覺得陰森恐怖。我簡單地分了組,大寶帶着兩名雷影市公安局的年輕法醫一組,汪法醫帶着其餘兩名雷影市公安局的年輕法醫一組,在兩個常規屍體解剖室中同時進行屍體解剖檢驗,這樣就提高了工作效率,可以在第一時間拿到關鍵線索和證據。而我則穿着解剖服在兩個解剖室之間穿梭,成爲兩組法醫的聯系橋梁,共通解剖時得到的信息。
屍體解剖工作按照“從易到難”的順序進行。第一批屍體檢驗,兩個解剖室同時對兩名小孩的屍體進行解剖檢驗。
兩名小孩的損傷都非常簡單,張朋的胸口和上臂各有一處刺創,胸口的刺創直達心髒,貫穿了整個心髒,刀尖的末端還刺破了肺髒和後胸膜,在胸腔後壁上形成了一個小裂口。張朋的上臂創口也是貫穿創,應該是一個抵抗傷,即張朋抵抗兇手下刀的時候,被刺穿了上臂,因爲劇烈疼痛,他放棄了抵抗,才會被兇手一刀紮穿了心髒。
小女孩雙眼緊閉,稚嫩的頸部有一處巨大的刺切創,上衣和下巴沾滿了噴濺狀的血迹。所謂刺切創是指刀子刺入人體後,沒有垂直拔刀,而是斜向拔刀,所以劃開了創口周圍的皮膚,顯得創口十分巨大。小女孩的頸總動脈和靜脈全部被齊刷刷地割斷,屍斑淺淡是因爲她的血基本流幹了。
小孩子被殘忍殺害,令人格外悲憤。法醫們檢驗完屍體後,仔細地縫合了解剖創口,一言不發地合力把屍體放進了冰庫。
第二批檢驗的是兩名女性死者。兩名女死者的損傷同兩名小孩子類似,非常簡單。老婦人戴林的胸口有三處創口,其中兩處刀尖都刺入了胸骨,但因爲有胸骨的保護,刀子并沒有刺入胸腔,所以雖然在她的胸口形成兩處刺切創,但是并不緻命。另外一處損傷和張朋胸前的損傷如出一轍,刀子從肋骨間隙刺入胸腔,刺破心髒、肺和後胸膜,貫穿了整個左胸。這一刀導緻心髒破裂,是可以導緻死者立即死亡的。
鄭倩的全身隻有一處刀傷,也是胸部中刀,刀尖從肋骨間隙刺入胸腔,但是刀刺入的位置是從斜上方刺向斜下方,導緻肺髒和主動脈弓破裂。鄭倩緊緊抓住的用于遮擋胸部的毛巾被上也發現了刀創,看來鄭倩是拿着毛巾被遮住胸部的時候,被兇手一刀貫穿毛巾被和胸壁刺死。結合損傷的方向,和鄭倩靠着床邊坐在地上的體位分析,兇手應該是站立位置下斜向下刺死的鄭倩。鄭倩主動脈弓的破口不大,不會立即死亡,但在她逐漸死亡的過程中,她仍死死地抓住毛巾被,護住了胸部。
老頭張解放的損傷卻位于前臂和後背部。他的前臂有三處貫通創,看來他在被制服之前,有過短暫的抵抗。張解放在現場是處于俯卧位的,後背又發現有血足迹,所以,我們對張解放的後背進行了仔細的檢驗。經過檢驗,發現張解放的後背中了四刀,其中三刀刺入了脊柱,沒能緻命,但是另外一刀從後側胸壁刺入胸腔,同樣刺破了心髒,可以導緻他立即死亡。
男主人張一年的身上則是傷痕累累,有貫穿前臂的抵抗傷,有搏鬥中形成的擦劃、磕碰傷,有多處刀傷刺入胸腹腔,但是這些傷并沒有傷及内髒,不能緻命。但是他的上腹部和胸口各有一刀刺得比較深,腹部的一刀刺中了肝髒,導緻肝髒破裂大出血,胸口的一刀刺破了肺靜脈,同樣導緻胸腔内大量積血。
最醒目的還是張一年胸口處,有八處平行的、細小的表皮剝脫,整齊地排列着。我仔細看了看這幾處表皮剝脫,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在什麽狀态下形成的,正在考慮着,汪法醫打斷了我的思路。
“看來隻有張一年是經過搏鬥後,因爲失血過多後體力不支倒地死亡的,其他死者都是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地被兇手一刀緻命。”汪法醫說。
“嗯,六個人身上所有的損傷都是刺器形成,通過創口寬度和深度綜合分析,應該是一把刀就可以形成了。”我說。
“一個人,一把刀,這個基本是可以确定的。因爲張朋打通110的那個報警電話就聲稱有一名蒙面歹徒闖進他家裏。”汪法醫介紹接警的情況。
“這個人下手真是非常狠毒。”大寶在一旁咬牙說道。大寶是個疾惡如仇的人,從到達現場開始,我就聽見他一直咯咯地咬着牙。
“我關心的不是這個。”此時屍體解剖工作已經進行了十多個小時,我們已經從中午工作到了夜裏,我脫下解剖服,揉了揉餓得咕咕叫的肚子,說,“我總覺得死者的胃腸内容物的消化程度有些問題。”
“有什麽問題?”汪法醫一直對師父帶着我研究的關于死亡時間推斷的課題十分感興趣。
“兩名老年人的胃是排空的,看腸内的消化程度是末次進餐後六個小時。”我說,“但是兩名年輕夫婦的腸内消化程度判斷是末次進餐後六個半小時。四個人的胃腸内容物是一樣的成分,按道理說應該是一起吃飯的。”
“不矛盾。”汪法醫說,“從痕迹的角度看,走廊上隻有從老人房間往主卧室走的血足迹,基本可以斷定是先殺老人,後殺年輕人。”
我突然想起林濤的介紹,點了點頭說:“但是,前後居然有半個小時,總覺得有些太長了。”
“吃飯去吧,我快低血糖了。”一旁的年輕法醫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我看一時也不能得出什麽結論,就點了點頭說:“走吧,我也餓了,我想吃牛肉面。”
我躺在賓館的床上,看了看表,已經快淩晨一點了。解剖完屍體後,我就又躲在房間裏把所有的現場與屍檢的照片看了一遍,又按照專案組的要求聽了十幾遍報警錄音。沒想到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報警錄音把我的瞌睡蟲全部趕走,我反倒忘記了疲倦,精神抖擻了。
我重新躺在床上,瞪着天花闆,心想一定要強迫自己睡着,明天還有繁重的現場複勘工作,我需要休息。在即将睡着的蒙眬中,我的腦海中的片段逐一組合起來,仿佛整個作案過程逐漸清晰了,慢慢地,我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噩夢驚醒,爬起來洗漱完畢後,敲開了大寶和林濤的房門。大寶和林濤也剛洗漱完畢,我們不約而同地一起下樓,開車趕往雷影市公安局刑事科學技術研究所。在研究所裏,我和大寶、林濤一起,坐在會診桌前,仔細研究昨天的現場和屍檢照片。
這時,汪法醫走了進來,說:“DNA結果全部出來了。我慢慢說,你們記一下。主卧室的避孕套和鄭倩的陰道擦拭物中檢出的精斑,是張一年的。主卧室的地面擦拭狀的搏鬥血迹檢出是張一年的血。主卧室的多枚血足迹的血檢出是張解放、張一年的混合血。主卧室滴落狀血迹是張一年的血。走廊上從東側卧室到主卧室的成趟血足迹檢出是張解放的血。從主卧室到張朋卧室的血足迹是張解放、張一年、鄭倩的混合血。下樓的血足迹是多名死者的混合血。”
“那麽兇手的整個犯罪過程就可以重建出來了。”大寶說,“兇手應該是先到東側卧室殺死老兩口和小女孩,過程中他下手幹淨利索,所以鞋子上沒有黏附老婦人和小女孩的血,但是他踩住了張解放,所以鞋子上黏附了張解放的血。兇手殺完人後,從外面鎖上房門,然後走到主卧室,殺死了張一年和鄭倩,最後因爲聽見小孩報警,走到小孩卧室殺害了小孩後離開。”
“我總覺得這不是尋仇殺人。”我開了口,“根據現場這一片滴落狀血迹看,血迹是張一年的,那麽張一年在受傷後應該在這片地方停留了一段時間。如果是尋仇殺人,爲什麽要讓他受傷後還在這裏停留?直接殺完人走人不就得了?”
我認爲我的想法很新奇,可以語出驚人,沒有想到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反而紛紛點頭。
大寶說:“我同意你的意見,我們可以看到,張一年大腿上有幹了的流注血迹,流注方向是從腿的前側往後側流,這應該是蹲着才能形成的流注血迹。如果是站着的話,血迹應該從上往下流!”
林濤說:“我同意!你們看張一年大腿後側和小腿後側的淺血痕迹了嗎?那應該是有血迹黏附在腿的後側,然後蹲下來,大腿後側和小腿後側把之間的血迹擠壓,形成的淺血痕迹,這個痕迹應該可以證實張一年受傷以後蹲過很長時間。”
“這個時間可能接近半個小時!”我看我曾注意到的問題,大家都注意到了,很是高興,說,“根據死亡時間,老人的死亡時間比年輕人早半個小時。”
“你們分析得非常有道理。”汪法醫說,“如果有控制被害人的過程的話,而且控制了半個小時之久,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威逼死者要錢,那這就是個搶劫殺人案件了!”
4
“這可是會轉變整個偵查思路,會完全調整偵查部署的判斷!”汪法醫強調道,“我們必須有充分的依據才能向專案組彙報。”
我低頭想了想,說:“也是。我現在把照片傳輸給我師父看看。”
通過網上會診系統,我把案件的屍檢、現場照片都傳給了師父,并且向他彙報了我們刑事技術部門開始懷疑“因仇殺人”案件性質的想法,請求他的幫助。一個小時以後,師父如約回過來電話。
“你們那麽多人集思廣益,爲什麽還不自信呢?”師父笑着說。
“因爲會轉變整個偵查思路,所以我們還想有更多的依據。”我說。
“你們的依據還不充分嗎?”師父說,“哪個因仇殺人會控制被害人那麽久?能有什麽目的?尤其是這種一個人要去殺六個人的案件,犯罪分子的心理隻會是越快殺越好,怎麽會節外生枝?而且,兇手殺完老人和小女孩後,從外面鎖門,說明什麽?”
師父問的這個問題其實我也思考了很久,但是一直沒有頭緒,被師父一問,我的腦子突然清晰了,我說:“因爲犯罪分子不想讓兩名老人出來支援,那麽說明兇手并不确定他是否導緻了兩名老人死亡。也就是說,兇手的目的是讓老人失去抵抗能力、讓小孩不會哭泣,而不是鐵了心就要殺死他們。犯罪分子的目的在主卧室,更能說明他就是想搶錢,而不是想殺人!”
師父說:“很好啊!這不就能說明問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