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說,“農村睡覺早,這個時間點孫老太應該已經睡覺了。結合東屋裏掀開的毛巾被,案發的時候,家裏的3個人應該都已經睡了。到底是有别的兇手等他們睡覺後作案,還是金萍睡下後又起床殺人,不好說。”
屍體解剖結束後,我和永哥在殡儀館一旁髒兮兮的廁所門口洗手。永哥說:“接下來我們怎麽辦?”
“反正不能回去,師父交代了,不破案不回城。”我沮喪地說,“而且這個案子疑點重重,沒有進一步的發現,我實在沒法回去,回去了也睡不好。”
“那正好。”喬法醫收拾好屍體,從停屍間走到我們身後說,“我這裏有幾個傷情鑒定,疑難得很,下午正好幫我們看看。”
傷情鑒定極易引發信訪事件,因爲無論法醫做出什麽傷情鑒定結論,總會有一方當事人覺得自己吃虧了,有的時候雙方都會覺得自己吃了虧。所以基層在進行傷情鑒定的時候都會格外謹慎,如遇疑難傷情鑒定,都會想方設法找上級公安機關法醫部門進行會診,統一意見、保證鑒定結論準确無誤後才敢出具鑒定書。
一下午都在研究傷情鑒定,研究得我頭昏腦漲,晚上回到賓館倒頭便睡,夜裏卻被噩夢驚醒數次,總覺得床下有一具巨人觀屍體。
因爲睡眠質量差,第二天上午,我睡到9點半,才被一陣電話鈴聲驚醒。
“秦法醫,有新發現。”是喬法醫的聲音,“非常有價值。”
“别着急,慢慢說,怎麽了?人抓到了嗎?”我推醒另一張床上仍在酣睡的永哥。永哥昨晚看屍體和現場照片到深夜3點多。
“不是,按你們說的,昨天我們就組織技術人員在現場周邊開始外圍搜索,搜索範圍不斷擴大,果然今天早上在現場3公裏外的汀河邊,發現了一隻血手套。”
“血手套?”我問,“和本案有關嗎?”
“肯定有關。”喬法醫說,“根據鄰居和昨天從外地趕回來的死者兒子說,這手套是孫老太前幾年自己織的。後來丢了一隻,剩下一隻也不知扔在家裏什麽地方了。”
因爲我把電話開了免提,永哥也能清楚地聽見喬法醫介紹的情況,永哥說:“金萍真的戴一隻手套作的案?”
“另外,我們在發現血手套的岸邊往下看,發現了孫老太鄰居家丢失的三輪車,被扔在水裏。”喬法醫接着說道。
“重大進展啊!”我拍了下桌子,“等着,我們馬上到!”
3
很快,我們驅車趕往發現血手套的現場。
車子在開到離現場500米的地方就開不進去了,我們隻能下車徒步向現場走去。永哥一邊走,一邊觀察方位,說:“不對勁兒啊,這邊我也挺熟,這邊的方向不是去公路的方向啊。金萍爲什麽要在這裏抛棄三輪車和手套呢?有點兒不合情理。按理說,她騎去公路邊抛在什麽地方,不是逃跑也方便嗎?”
“可能是她覺得抛在水裏安全吧。”喬法醫已經迎了過來,聽見永哥的疑問,分析道。
走到汀河的岸邊,我說:“不太可能,她要是殺人偷車逃跑,完全沒有必要走這麽崎岖的路來這裏抛棄三輪車,反正也是偷來的,她爲了什麽呢?不管怎麽說,繼續打撈看看能不能有什麽新的發現。”
“是的。”喬法醫說,“我們正在組織人打撈,好在這條汀河是小河,有什麽都能打撈起來。”
我蹲在發現血手套的小河邊,仔細地觀察着汀河。小河是活水,落差不大,水流緩慢。河水沒有嚴重的污染,卻不顯清澈。河岸旁邊放着打撈出來的三輪車,一輛破舊的三輪車,鏽迹斑斑,被河水浸泡得濕漉漉的。三輪車裏放着一個透明的塑料物證袋,袋子裏裝着的應該就是那隻孫老太自己織的手套,手套上沾有灰塵。我拿起物證袋,仔細地觀察着手套,這應該是右手的手套,材料很粗糙,織得也很粗糙,手套虎口的部位黏附了一片血迹。
“别放在這裏。”我把手套遞給身邊的偵查員,“趕緊送市局DNA檢驗吧。還有,這車子也送去物證室,讓技術人員看看有沒有什麽價值。”
話音剛落,突然聽見了一陣騷動。我擡眼望去,原來在小河邊圍觀的群衆開始紛紛向下遊跑,我也急忙沿着河岸往下遊走。走了200米,拐了個小彎,發現下遊1裏地左右的水裏,下水的民警在往岸上拖東西,一邊拖,一邊喊着什麽。
“這肯定不是什麽寶貝。”永哥說,“估計是屍體。”
我歪頭看了眼永哥,說:“不是吧,這個天,肯定巨人觀了。”
我和永哥快步走過去,還沒有看清那一團黑乎乎的是什麽東西,一股刺鼻的惡臭撲面而來。
而就在這時,聽見另一組下水的民警在喊:“快快快,這還有一個,小孩的,天哪,臭死了。”
20分鍾後,我簡單地穿上了隔離服,站在兩具高度腐敗呈巨人觀模樣的屍體旁邊。
“不出意外的話,”我看了看面前的中年婦女和五六歲幼童的屍體,說,“這就是金萍和她的兒子。”猜測的同時,我也豎起了雙耳,聽偵查員在逐個兒問圍觀群衆問題。圍觀的人們早已退出200米外。這種巨人觀估計他們是沒有見過的,不僅臭氣熏天,更重要的是面目可憎,讓他們不敢多看一眼。
“你們認識這是誰嗎?”
“金萍,天哪,是金萍。”
“你們怎麽看得出來她是金萍?”
“脖子上的痣!”
“是啊,那痣!”
聽見群衆這麽一說,我、永哥和喬法醫不約而同地朝女屍的頸部看去,果不其然,雖然屍體已經高度腐敗,但是那顆黃豆大的紅痣依舊清晰地印在女屍的頸部。
“看來沒有猜錯,金萍和她的兒子真的死了。”我揉了揉鼻子說。
“這就能合理解釋金萍爲什麽帶着她的兒子遠離公路,來到這偏僻的小河邊了。”永哥說。
我有點兒訝異,看着永哥問:“怎麽解釋?”
“因爲他們根本就不是逃跑。”永哥說,“他們是來畏罪自殺的。别忘了,案發當天金萍就是帶着她兒子來這裏逮龍蝦的。金萍殺了人,于是想到了剛才逮龍蝦的地方,所以帶了她的兒子來這裏畏罪自殺的。”
我點了點頭,說:“你說是自産自銷,聽起來還是很有道理的。不過,我總覺得,就算她可以自殺了之,可是哪個母親犯了錯,還要帶着自己的孩子一起死的?”
“是這個理。”永哥說,“但是能因爲幾句話就殺死自己婆婆的人,思維肯定與常人不一樣,或許是她害怕一個人上路,就找自己的孩子陪着吧。”
我皺起了眉頭,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這麽狠心的女人。
“這裏人太多了。”我說,“把屍體拉去殡儀館檢驗吧。”
現場圍觀群衆很多,如果在現場檢驗屍體,勢必會導緻洩密。即便法醫不說檢驗結果,即便此案是自産自銷,也一樣會讓圍觀群衆誤解、猜測,還會一定程度地侵犯死者的權益,所以我們還是決定去殡儀館那個燈光昏暗、不透氣的走廊上解剖這兩具高度腐敗的屍體。
到了殡儀館,我從勘查箱裏找出了防毒面具,希望這個小玩意兒能擋去一些損害身體健康的屍臭。
金萍和小孩的屍體并排擺放在過道的地面上,大批的蒼蠅在屍體周圍盤旋。本來在這個僻靜的殡儀館中很難看到蒼蠅,但這腐敗屍體一到,就像下達了召集令,整個殡儀館周圍的蒼蠅全部按時趕到。我看了看漫天飛舞的蒼蠅,無奈地搖了搖頭:“你看看,沒有解剖室,怎麽工作。”
巨人觀的屍體是非常可怖的,面前的這個女人上身穿着顔色已辨别不清的T恤,下身穿着深色的三角褲衩。因爲腐敗氣體充斥屍體内,導緻屍體像吹了氣球一樣膨脹了許多,皮膚呈現出黑綠色。眼球已經凸出了眼眶,舌頭伸在口腔外,連子宮、直腸都已經被腐敗氣體壓迫得從生殖道和肛門溢出,拖在三角褲衩外。小孩隻穿了個小兜肚,兜肚上沾滿了黑色的河底淤泥,屍體表面也是如此,黑綠色油光發亮,看了都覺得惡心,簡直是陰森恐怖。
防毒面具似乎确實有一些效果,戴上以後略微減少了一些臭氣,但是那種惡臭仍透過防毒面具不斷地挑釁我的忍耐極限,我時刻都有幹嘔的欲望。
“金萍逃離的時候,也不找條褲子或裙子?穿條三角褲就跑了出來?這不合情理啊。”我的聲音透過防毒面具傳了出來,發出嗡嗡的共鳴。
永哥點了點頭:“是的,但是既然她已經鐵了心自殺,穿什麽可能也就不在意了。”
“自殺的人,多見的是自殺前穿着整齊。”我說,“尤其是女性。”
“可能是她想不了那麽多了,畢竟殺了人心情不一樣吧。”喬法醫說。
我沉默了一下,晃了下腦袋,說:“不行,不行。我們不能這樣先入爲主,先查明了死因再說。這個案子裏,死因是關鍵,如果他們是溺死,那麽應該就是自産自銷的案件。但是如果他們有别的死因,就不好說了。”
“對,那抓緊時間幹活兒吧。”永哥說,“要不,先易後難,先看小孩的?”
我點了點頭,和永哥一左一右蹲在小孩屍體的兩側,開始檢查小孩的屍表。蒼蠅不斷地撞擊我們的頭面部,既然條件如此,我們也隻有忍耐。
屍體條件非常差,而且沾滿了淤泥,我們隻有用紗布輕輕清理屍體表面。
但是因爲屍體已經高度腐敗,表皮層和真皮層之間都有氣泡,表皮也非常容易脫落,所以我們每擦一下,都會不小心蹭掉屍體的表皮。經過仔細檢查,并沒有在小孩的身體表面發現任何損傷,除了口唇黏膜有一處顔色改變。
“這是不是出血?”我用止血鉗指了指口唇黏膜顔色改變的部位。
“像是,但是條件太差,已經沒有辦法确定了。”永哥皺起了眉頭。
我用酒精不斷地擦拭着這一小片區域,覺得這确實已經失去了确定結論的條件,隻有作罷。我拿起手術刀,慢慢地劃開了小孩的胸腹腔。刀子經過腹部的時候,隻聽“撲哧”一聲悶響,屍體就像是個被紮破了的氣球,膨脹的腹部迅速癟了下去,随之而來的是一陣無法忍受的惡臭。幸虧戴了防毒面具,我幹嘔了一下,眼淚都出來了,還好沒有被旁人發現。
解剖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氣管已經高度腐敗成深紅色,無法判斷是否有明顯的充血迹象,肺已經腐敗得充滿了氣泡,也失去了鑒定是否是溺死的價值。但是當我們打開屍體的胃時,卻發現胃内容物居然十分幹燥。
“不是溺死。”我說,“沒有溺液。”
“說不準是幹性溺死呢?”永哥說。所謂的幹性溺死是指人跳入冷水時,冷水刺激喉頭,導緻痙攣,繼而窒息,這樣溺死,水是無法進入消化道的。
“幹性溺死很少見。”我說,“而且一般在冬季出現,夏天水溫也不冷,難以幹性溺死。”
我想了一想,道:“結合他口唇黏膜的色澤改變,我們應該可以确定這個小孩是被捂壓口鼻腔導緻機械性窒息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