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炎炎夏日又卷土重來。盛夏的早晨也讓人覺得煩躁,太陽對着大地噴吐着熱焰,知了在樹上不停地聒噪着,路上行人稀少,店鋪門可羅雀。
我走出辦公室擡頭看了看頭頂的烈日,搖了搖頭。法醫都是不喜歡夏天的,即便我這個畏寒的人,對夏天也有着畏懼。我想道理大家都明白,是因爲巨人觀。
“好在這個案子不是巨人觀。”我側頭對并肩行走的永哥說。
永哥是汀棠市公安局主檢法醫師,目前正在省廳接受爲期2年的技術培訓。省廳每年都會從各地市抽調骨幹力量來省廳工作,一來是給各地法醫骨幹提供接觸更多特大疑難案件偵破工作的機會,二來也是減輕省廳法醫工作負擔。這種培訓方式叫“以師帶徒”,是由我的師父來爲全省法醫帶徒弟。“傳幫教”的形式在刑事技術工作中是非常重要的,也正因爲我省刑事技術專家的作用,我省刑事技術人員得以一代一代茁壯成長,越來越多地在偵查破案中發揮不可或缺的作用。
以上學的時間論,永哥比我高5屆,是我的師兄,但是從拜師的先後順序來看,我是師兄。于是乎,我們都稱呼對方爲“哥”。
其實這應該是一個美滿的假期。因爲東奔西跑、每年出差200天以上,總隊長爲了照顧我們日漸強烈的不滿情緒,給我放了一周假。這實在是一個好消息,工作好幾年了,從來沒有公休過,也沒有補過加班假。假期的第一天是周六,早晨6點我早早地起床,收拾好行裝準備和鈴铛去武漢旅遊,就在這時候電話鈴響了。
“你的假往後推一推。”師父知道用商量的口氣一定會被我義正詞嚴地拒絕,所以他用上了命令的口氣,“汀山縣一起命案,一死兩失蹤。”
“可是,我這……我好不容易……”對我來說這是噩耗,我情緒激動,語無倫次。
“人命大過天。”師父打斷了我的話,“科裏的人全部在出差,你不去怎麽辦?”
我默默地挂斷電話,安慰了鈴铛幾句,騎着我的小電驢風馳電掣地趕到了廳裏。
辦公室裏,永哥已經在候着我了,見我進門,說:“師父催得緊,趕緊出發吧。讓我們9點之前趕到。”
我擡腕看了看表,已經快8點了:“那是要快一點兒,至少得一個小時的路。”我拎起勘查箱,和永哥并肩走出了辦公室。
有很多朋友質疑爲什麽很多警察都是因車禍犧牲,其實道理很簡單,偵查破案時間不等人,快一分鍾可能就會有不同的結果,當然,快一分鍾也可能就會釀成慘劇。我緊緊地抓着扶手,任憑警車呼嘯着在9點之前趕到了100多公裏外的汀山縣。
永哥是汀棠人,汀山縣是汀棠市下屬縣,所以永哥對汀山縣輕車熟路。很快,我們到達了現場所在地,汀池鎮。
“你這一去學習,我們市這半年命案發了10多起了。”汀棠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年支隊長打趣地對永哥說,“你走了,壓不住勢頭啊。”
簡單的寒暄以後,我和永哥戴上口罩、鞋套、手套和帽子,跨進警戒帶。
現場位于這個小村落邊緣的一座平房内。平房是三聯體結構,從平房正中的大門進入後,首先看到的是客廳,客廳的東西兩邊各有一個門框。西邊的門框沒有木門,隻有一塊花布簾把西房和客廳隔開。東邊有一扇木門,此時正虛掩着。
進入大門後,就看見客廳的東邊牆角處擺放着一張單人鋼絲床。床上墊着一張草席,席子上躺着一具老太太的屍體,一條花色毛巾随意地搭在屍體的腹部。屍體面向牆壁,左手無力地搭在鋼絲床邊,指甲呈現出暗紫紅色,顯得陰森可怖。
“西邊的這間是雜物間。”剛剛做完地面痕迹勘查的痕檢員說,“裏面全是雜物,地面條件非常差,沒有取證的可能性。”
“有翻動痕迹嗎?”當地法醫已經經過了屍表檢驗,初步判斷死者是被掐扼頸部、捂壓口鼻導緻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所以我更關心案件的性質,一邊問,一邊撩開簾子小心地沿着勘查踏闆走進雜物間。
“初步看,死者生前生活習慣不好,裏面很亂,但不像有翻動的痕迹。”
痕檢員說。
屋内雜亂堆放着各種破舊的家具、廢棄的三輪車和一些瓶瓶罐罐。雜物上都積了很厚的灰塵,應該不是被兇手翻亂的。
我走出了西屋,來到東屋。東屋的一張大床上墊着一張舊席子,席子上兩床毛巾被向兩邊掀開着,兩個枕頭狀态正常地放在床頭,床的另一頭搭着一條黃綠色的裙子。
我繞着現場的三個空間走了一圈,家具、抽屜、櫃子都沒有被翻動的痕迹。我說:“應該不是侵财。聽說是一死兩失蹤,這個房子還住着哪兩個人?”
偵查員聽見我發問,走過來說:“具體情況還正在調查中。目前查清的是死者老太太叫孫玲花,她的老伴十幾年前就因病死亡了。平常孫老太帶着她的孫子曹清清住在東屋。一個月前,孫老太的兒媳婦金萍因爲身體狀況不好,從打工的地方辭職回家,就和曹清清住在東屋裏,孫老太搭了個鋼絲床睡在客廳。今天早晨,孫老太的好友李老太按常規來喊孫老太一起去地裏摘菜,發現孫老太家的門虛掩着,喊了幾句沒人應,覺得不太對,推開門發現孫老太躺在床上,她趕緊走過去一摸,都硬了。李老太跑到左右看看東西屋都沒人,就報了案。”
我走到屍體的旁邊,拿起屍體的胳膊,發現屍體的屍僵已經完全形成,手指關節屈曲不可活動,我說:“死者是昨晚天黑以後死亡的。”
“要測肛溫嗎?”汀山縣喬法醫問。
“意義不大。”我說,“天太熱了,屋裏更熱,屍體溫度推斷的死亡時間也不會準确。”
“大門鎖是好的嗎?”永哥擡起胳膊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
“好的,沒有任何撬壓痕迹,門鎖完好無損。”痕檢員說。
“我看了下,房子的幾個窗戶都加裝了防盜窗,雖然劣質,但是沒有損壞的痕迹。大門又是完好無損的,隻能說是能和平進入現場的人作的案。”
永哥說。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接着說:“能查到什麽因果關系嗎?”
偵查員說:“目前我們懷疑是金萍作的案,至于其他的因果關系正在調查當中。”
“金萍作案有依據嗎?”永哥問。
“金萍和孫老太關系很不好。金萍剛回來的時候還好,半個月前開始兩人之間有很多矛盾,吵吵鬧鬧是經常的事情。”偵查員抹了一把臉,汗珠還是不住地往下淌,“初步調查情況來看,昨天下午金萍帶孩子在幾公裏外的汀河裏撈蝦,直到晚上7點多才回到家。孫老太在家裏等他們兩人吃飯等得心急,跑到離家100米左右的路邊去看了好幾次,等到金萍帶着孩子回到家後,兩人吵架了。”
“吵架了?”我問,“鄰居聽得真切嗎?”
“鄰居說應該是吵架了,不過好像隻聽見吵了幾句。”偵查員說,“後來就沒有聽見其他的聲音了。”
“嗯,那就是了。”永哥說,“看來這個金萍具有重大犯罪嫌疑,即便不是她幹的,她也應該是知情者。”
我沉默着。
“是的,我們也認爲是金萍殺人以後帶着孩子跑了。”偵查員說,“目前我們正在積極設卡追捕,估計她跑不遠。”
“孩子幾歲了?”我問。
“今年5周歲。”偵查員說。
“你們懷疑金萍有充足的依據。”我說,“但是,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你有不同意見?”永哥問道。
我皺起眉頭說:“也不是不同意見,就是覺得有一些疑點,隐隐約約地纏繞在腦子裏,我自己也捋不清楚。”
“我覺得沒有問題。”喬法醫說,“熟人作案,兩人又神秘失蹤。她逃脫不了幹系。”
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你們有理由,但是,孩子那麽小,奶奶和媽媽打架,他不哭?”
偵查員說:“确實沒有人說聽見小孩哭。”
“另外,”我接着說,“東屋房間的毛巾被是掀開狀的,這像是睡眠狀态下起身掀開的。而且,床邊的裙子應該是金萍的裙子,她不可能穿個褲衩就跑吧?”
“這個不好說。”永哥說,“說不準是她晚上睡下了以後又氣不過,起身掐死老太,然後穿了别的裙褲,帶着孩子走了呢?”
“嗯。這就可以解釋掀被子、裙子沒有穿、小孩沒有哭等諸多疑點了。”
偵查員說。
永哥解釋得确實很完善,我也找不出辯駁的理由:“不管怎麽樣,把屍體拉去殡儀館再看吧。”
2
我們開始動手用白色的屍袋裝屍體,正在七手八腳忙活的時候,一個偵查員跑過來報告說:“孫老太家的一個鄰居發現自己放在屋外的三輪車丢失了。今早他起床就聽說這邊出事,跑過來看熱鬧。剛才回到家裏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的三輪車昨晚是停在自家門口的,沒有上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
“難道是金萍偷三輪車帶着自己的孩子跑的?”永哥說。
“當然也有可能和本案無關。”偵查員說。
沒有什麽其他的重要線索,我和永哥坐上了去殡儀館的車。
汀山縣殡儀館正準備搬遷,所以汀山縣公安局沒有急着建設标準化法醫學屍體解剖室,準備在新殡儀館落成以後,再進行屍體解剖室的建設工作。我走進這個縣的殡儀館,左右看了一看,說:“這個殡儀館就一個小院子,一個火化間,一個告别廳,面積非常狹小。你們平時在哪裏解剖呢?”
“就在告别廳和火化間之間的過道中進行。”喬法醫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快了,新殡儀館建成後,我們就可以建解剖室了。”
我走到告别廳和火化間之間的過道,發現這裏的光線非常暗,也沒有窗戶,透氣效果很差,說:“這種條件你們怎麽工作?如果碰見了巨人觀,還不得給熏死?”
喬法醫說:“我們這裏水少,案件也少,屍體不多,也别說巨人觀了,很少見。”
永哥聽我這麽說,用肘部捅了捅我說:“這種事,不能說。”
“少見也見得着啊。”我忘了我的烏鴉嘴,接着說,“碰見巨人觀你們怎麽辦?”
喬法醫說:“一般不是命案的,也不怕圍觀,就在前院做。如果涉密的,就得在這裏忍着熏,基層法醫不好幹啊!”
我一邊歎了口氣,一邊慢慢拉開屍袋的拉鏈。因爲沒有解剖床,停屍床下面又有輪子不好固定,所以我們隻有選擇蹲在地上進行屍體解剖。這對于胖子來說,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有很多基層法醫因爲蹲的時間長了,痔瘡都長出來了。
孫老太穿着一件短袖的汗衫,一條平角内褲,扭曲着身體躺在那裏,看來死亡之前是經過了掙紮的。
“屍僵強硬,屍斑位于屍體底下未受壓處,全身未見開放性損傷。”我一邊用力破壞屍體的屍僵,一邊說,“面頰青紫,睑球結合膜可見出血點,指趾甲青紫。”
“機械性窒息是沒有問題的了。”永哥說着,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拭死者的頸部,“看看她的頸部損傷,挺有特征的。”
聽永哥這麽一說,我湊過頭去仔細看着死者頸部的損傷。損傷是以表皮剝脫爲主,偶爾還夾雜着幾個月牙形的挫傷。我又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拭了死者口鼻附近的皮膚,也可以看到幾個月牙形的挫傷:“口唇黏膜有挫傷出血,看來兇手是扼壓頸部和捂壓口鼻同時進行的。”
“是啊。”永哥說,“肯定是害怕死者喊叫。”
“不過,我有疑問。”我說,“皮膚上的表皮剝脫一般是怎麽形成的?”
“皮膚和較粗糙的物體摩擦形成的。”喬法醫随口答道。
“我知道秦法醫的意思。”永哥說,“你是說手掌皮膚和頸部皮膚是不可能形成表皮剝脫的,隻有戴了手套才會形成,因爲手套粗糙,和頸部皮膚摩擦形成表皮剝脫。”
我點了點頭,又用止血鉗指了指月牙形的挫傷,說:“這個月牙形的損傷,我說是指甲印,你們沒有意見吧?”
“沒有。”喬法醫搖了搖頭。
“但是。”永哥接着說,“戴了手套,又怎麽能在死者的皮膚上留下指甲印呢?”
看來永哥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接着說:“如果兇手是金萍,她爲什麽要戴手套?有表皮剝脫,有指甲印,是不是能提示兇手是戴了一隻手套?”
“是不是金萍約了人來殺人,殺人兇手戴了手套,金萍沒有戴手套,兩人合力殺死老太呢?”永哥說。
“如果是有備而來,戴着手套來用掐、扼的方式殺人,老太這麽瘦小,需要兩個人一起殺?兩個人一起扼壓頸部、捂壓口鼻也太不方便了吧,現場那麽狹小的地方,床邊站兩個人都難。”我說。
“那你的意思是?”永哥問。
“我覺得要是金萍激情殺人的話,不可能還找個手套戴着。我總覺得兇手另有其人。如果是兇手應金萍之約來殺人,既然戴了手套一定會戴一雙。”
我說,“有沒有可能兇手是到現場順手牽羊偷東西,順手在附近撿了個手套戴上?不過我的設想也不能解釋爲什麽兇手能夠和平進入現場,爲什麽金萍會失蹤。所以我腦子裏現在也是一團糨糊。”
“那下一步怎麽辦?”站在一邊的痕檢員說。
“追查金萍的工作不能停。”我說,“另外,恐怕要加大對外圍的搜索工作,看有沒有可能找到一些相關的證據。”
屍體解剖工作繼續進行。
通過對屍體的屍表檢驗,我們已經基本确定了孫老太的死亡原因,接下來的解剖工作主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确定孫老太的死因,并且通過胃内容物進一步推斷死亡時間。
取出了孫老太的舌骨,發現舌骨大角有骨折,頸部的深層、淺層肌肉都有明顯的出血征象,看來扼壓頸部、口鼻導緻死者機械性窒息死亡的死因鑒定可以下達了。
打開孫老太的胃,發現胃内容物很多、很幹燥,裏面是一些玉米粒和鹹菜葉,還沒有消化成食糜狀。我順着胃幽門剪開了十二指腸和小腸,發現胃内容物已經開始向小腸内排了。
“死者晚上吃的是玉米和鹹菜。”我說,“看消化狀态,應該在末次進餐後3小時之内死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