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晃我已經參加工作近3年了。
3年的時光轉瞬即逝,我一路跟着師父奔赴各種兇險的現場:有的惡臭難忍、蠅蛆滿地,有的充斥着毒氣,有的随時都會爆炸,有的暗藏了烈性的傳染病病毒……但隻要有師父在身邊,看着他冷靜、淡定地處理問題,聽着他有條不紊地分析着解剖發現的線索,就算是再危險的地方,我也總能找到一些安全感。
但人畢竟是血肉之軀,我心目中神一樣的師父也終究不是神。哪怕他依然還會在壓力最大的關頭,給我們說一些一點兒都不好笑的冷笑話,可他的身體還是出賣了他,疲倦的神态偶爾會從他那全神貫注的眉眼裏不經意地流露出來,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隐約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
2008年的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師父忽然說:“我的左耳好像聽不見了。”
說這句話之前,師父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把電話從左手換到了右手,之前還在要求對方大聲點兒說話的他,臉色忽然變了。那天早上他破天荒地請了假,很快,他又破天荒地住了院。
師父沒有辦法不住院,因爲醫生診斷說,這是疲勞過度導緻的内耳血管痙攣,如果不及時醫治,可能會導緻單耳失聰。住院第三天,師父一個電話把我叫到了病床前。
“這麽久以來,你表現得很不錯,有成爲一名優秀法醫的潛質。”
師父的開場白居然是這麽直白的贊揚,我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以前在破案的過程中,即便我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師父也隻用眼神肯定過我。
“你做好準備了嗎?”師父接着問道。
“啊,什麽準備?”我又開始忐忑起來了。
“獨當一面的準備啊,你不能每次總跟着我出現場吧?”
“師父你不過就是内耳血管痙攣嘛,怎麽搞得好像要提前退休似的?”我開着玩笑。
“你啊,”師父沒理會我的玩笑,整個人似乎又嚴肅起來了,“你也看到了,現在各地對我們省廳法醫的信任度越來越高,我們需要出勘現場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了。我一個人,肯定是不行的。你跟了我也3年了,該有些獨立辦案的能力了。”
“可是,我不是得先拿到主檢法醫師的資格才能獨立辦案嗎?”我猶豫着,說實話,我的确沒有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這麽快,“雖然我的确是雙學士學位畢業的,但是畢竟工作年限還不夠,這會不會不符合規矩啊……”
“嗯,要先獲取主檢法醫師資格,才能成爲第一鑒定人,這個是沒錯。”
師父說,“但是參與命案偵破不同于檢驗鑒定,能力要大于虛名,我覺得你可以去試一試自己的身手了。”
師父這話一說,我那不祥的預感更加強烈了,難道這麽快就要趕鴨子上架了?
“咳,能不能成爲省公安廳的主檢法醫師,”師父反倒微笑起來了,“要看這套考卷你能不能及格——洋宮縣剛剛發生了一起案件,是交警處理的,但在進行屍表檢驗的時候發現了異常,目前性質還沒定,他們請求我們的支援。”
判明案件的性質,這可是法醫工作裏責任最大,也是最難的部分。交通事故的死亡事件裏,縣級公安機關法醫的職責,就是通過屍體檢驗來确定性質,排除他殺的可能。但這次他們居然向省廳求助來确定性質,可見這起交通事故肯定不簡單。
聽師父這麽一說,我立即就慌了:“不是吧,考題這麽難?上來就考性質?”
師父看見我慌亂的表情,更是樂了:“幹嗎這麽不自信?你可是我教出來的徒弟。好歹也是省廳的主檢法醫師,你以爲是那麽容易當的呀?”
師父都放出話來了,我想賴也賴不了了,隻有乖乖就範:“是什麽案情?”
“早上我剛接到電話,就把你叫過來了。屍體還在現場,你現在就趕去洋宮縣吧,去了就知道案情了。車子在樓下。”師父扔給我一把警車的鑰匙,“我不擔心你會考不及格,倒是擔心你開車安不安全。”
“放心吧,我6年駕齡了。”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洋宮縣是省城的下屬縣,離省城隻有30公裏的路程,我半個多小時就到達了洋宮縣公安局,然後在早已等候在公安局大門口的刑警大隊長的指引下,驅車趕到案發地點:洋宮縣洋橋鎮。
隔得很遠,就看見現場圍着密密麻麻的人,時不時還能聽到警察對講機中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忽然有了一種進入拳擊賽場的感覺,人山人海,嘈雜喧鬧,唯獨師父不在身邊。當我停完車,拎着現場勘查箱走進警戒帶的時候,瞬間感到了四面八方聚集過來的目光,我的心跳加速,甚至連耳朵都敏感起來了,隐約聽到有人低聲議論着:
“這就是省廳來的法醫?看上去這麽年輕,靠譜嗎?”
“他一個人來的?他師父呢?”
“不會還是學生吧?腦門子都出汗了……”
……
洋宮縣公安局的法醫姓林,算起來也是我的師兄,我強顔歡笑地過去和他打招呼,算是寒暄。林法醫一邊和我說話,一邊忍不住左顧右盼,神色裏掩飾不住的失望和詫異,最後他的目光停在我身上,可那眼神裏,滿是懷疑。
他什麽都沒說。
我暗自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工作吧!
當然,第一步就是熟悉現場的環境。我繞着現場走了一圈,心漸漸平靜了下來,這是一座南北走向的小橋,橋上沒有護欄,橋底下也沒有水流。從橋上往下看去,這橋大概有3米多高,橋底長着茂密的荒草,也堆滿了生活垃圾。
橋邊是一個小型的集鎮,每天上午8點到下午3點,這個小集鎮上會有很多商販,但過了下午3點就很少有人了。
“這附近有住戶嗎?”我問偵查員。
“沒有。最近的住戶也在2裏地以外,這裏就是集鎮。”
“這橋下面怎麽有這麽多生活垃圾?”我站在橋邊,小心地往下看,發現橋下有很多諸如白色飯盒、塑料袋之類的垃圾。
“這兒沒人打掃,小集鎮上的攤販平時吃了午飯,飯盒什麽的垃圾都往這下面扔,時間長了,就全是垃圾了。”偵查員倒是很耐心地和我解釋。
橋上支着一輛七成新的摩托車,摩托車上黏附了一些泥土。摩托車的旁邊停放着死者的屍體,屍體的衣着很完整,衣服上貌似看得到血迹。屍體的臉上也黏附着泥土,讓人看不清死者的表情。
“什麽案情?”我問。
林法醫揮手叫來了主辦本案的交警同志,交警說:“前期調查都結束了,情況是這樣的:26号,也就是前天下午,一個叫胡麗麗的中年女子到洋橋鎮派出所報案,稱她的丈夫失蹤了。”
“下午報失蹤?”我微微詫異。
“是的,據她說,25号晚上她照例回娘家,26日早晨回到自己家,發現家裏的被子疊得很整齊,以爲自己的丈夫上班去了。可是到中午的時候,她丈夫吳明路打工的工廠廠長給她打了電話,問她吳明路爲什麽沒有去上班。她當時就慌了,和吳明路的父親一起到吳的朋友家找了一圈,沒人見過他,于是下午就去派出所報了案。”
“吳明路平時晚上幾點下班?”我問。
“他一般是早晨7點出發去工廠,晚上7點從工廠回家。工廠到家裏的距離,騎摩托車要半個小時。”
“胡麗麗25号晚上幾點回娘家的?”
“她回去得早,下午5點就到了位于隔壁村的娘家。她娘家人和鄰居都能證實胡麗麗25号晚上一直在娘家。”
“也就是說,她25号晚上就沒有看見吳明路,是嗎?”我問。
“是的。”
“這輛摩托車是吳明路的?”我指着支在一旁的摩托車說。
“确證了,是死者的。”派出所民警說。
“好吧,您接着說。”我示意交警同志繼續介紹情況。
“今天,28号,也就是胡麗麗報案兩天後,早晨一個攤販報案,說發現橋下有一具屍體。我們趕到的時候,确證死者是吳明路,他躺在橋下,身上壓着摩托車。群衆報案是說有個人騎摩托翻到橋下去了。”交警同志指着橋下的一處荒草被壓倒的地方說。
“今天早晨才看見的?”
“是的,這個我們詳細問了,一般不會有人站在橋上往下看,扔垃圾都是站在離橋幾米處往橋下使勁兒一扔,橋下有垃圾和荒草,屍體沒被人發現也很正常。看屍體附着的泥土狀況,死者應該是在這個橋下躺了兩天了,而且這兩天下雨,我們看死者的衣服都是濕的,應該是失蹤的時間段就掉下去了。”
我簡單看了看屍體的外表,點點頭,對交警同志的分析表示認可。
“25号,吳明路上班的狀況……”我接着問道。
“25号晚上7點,吳明路準時下班的,這個都調查清楚了。”
“他一般在哪裏吃飯?”
“都是回家吃飯。”
我蹲在橋邊仔細地看着水泥小橋的邊緣,說:“你們認爲可能不是交通事故的原因,是因爲橋邊沒有擦劃痕迹,對嗎?”
我的這一說仿佛出乎辦案人員的意料,他撓了撓頭說:“這個……呵呵……這個我們還真的沒有想到。我們還是認爲這有可能是一起交通事故的。”
“是我提出疑點的。”林法醫插話道,“接到交警的電話後,我就趕過來進行屍表檢驗,簡單地看了屍表之後,覺得有點兒不對。屍體除了頭上有幾處嚴重的損傷以外,其他肢體沒有損傷。畢竟發現屍體的時候,摩托車是壓在屍體身上的,從這麽高的地方跌落,摩托車又壓上了身,怎麽可能沒有損傷?”
“我覺得有可能。”交警說,“我們發現的時候,摩托車是一邊車把着地,一邊後備箱着地,正好這兩點把摩托車架空了,而屍體除了頭部位于摩托車底盤的位置以外,其他的肢體正好就躺在這個空隙處。可能就是那麽巧,摩托車隻砸在了他的頭部。”
我從數碼相機中看到了原始現場的照片,點了點頭,覺得交警說得有理。
林法醫看到我贊同交警的意見,連忙說:“摩托車底盤能形成頭部幾處挫裂創嗎?”
我笑着說:“别急,有争議,說明這個案子有意思,有意思的案件可能都是存在很多巧合的,至于損傷形态,我們驗屍的時候再說。我剛才說了,如果是騎車從橋上跌落的,爲什麽橋邊沒有擦蹭的痕迹?”
交警堅持自己的觀點,走到小橋的一邊說:“這個橋是水泥的,但橋頭兩邊是很陡的斜坡通到橋下,如果死者是爲了避讓車輛,直接從橋頭邊的斜坡處摔跌下來,那麽自然不會在水泥的橋邊留下痕迹。斜坡是土坡,下過雨後,即使有痕迹也沒法發現了。”
我走到斜坡邊看了看,屍體原始位置是在橋北頭東邊的斜坡下方。看照片,摩托車的車尾應該是緊靠橋北頭東邊的旱溝河床邊。
“如果是速度很快地從斜坡沖下了橋,由于有初始動能,屍體和摩托車怎麽可能跌落得離河床這麽近?”我說,“橋又有十多米長,死者不可能從橋南頭沖過來這麽遠,對吧?這樣看起來,倒像是騎着摩托車慢慢從橋北頭斜坡處掉下去的。沒有初始動能啊。”
我的話讓交警陷入了沉思。林法醫看我開始支持他的觀點了,高興地點點頭,說:“對對對!秦法醫的這個分析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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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了笑,說:“呵呵,這隻是推測。很多交通事故有很奇怪的現象,沒法逐一解釋,是因爲交通事故的過程是多變的,不在場是很難還原重建的。”
我引用了師父曾經的一句話,意思是讓大家都不要先入爲主,要用充分的依據說話。
我接着說:“根據剛才說的,死者應該是從橋北向橋南這個方向跌落橋下的,現在我要問,死者的家在哪邊?單位在哪邊?這條路是不是必經之路?”
“死者家住北邊,單位在南邊,這橋是他上下班的必經之路。”派出所民警說道。
“那就是說,死者是在從家往單位去的方向掉落橋下的。”我說。
交警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突然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說:“對了,摩托車是處于在檔狀态的。”
我看了看身旁的摩托車,确實處于在檔的狀态,可能是跌落後熄火了。但是我注意到了摩托車的大燈是處于關閉狀态的。
“不說那麽多了,現在立即開展工作吧。”我學着師父的口吻開始指揮了,“分四個步驟,第一,下去看看屍體着地的現場;第二,去死者家裏看看;第三,檢驗屍體的衣着;第四,解剖屍體。現在,請殡儀館同志把屍體拉走吧,我下去看看。”
說完,我換上了高幫膠靴,小心翼翼地從橋頭北側東邊的斜坡慢慢地下到旱溝裏。這個斜坡真的很陡峭,而且因爲前兩天下雨,顯得很滑,從這麽高的地方安全地下到溝底還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好在在刑警學院學到的本事還沒有忘記,幾步一跳,我順利到了溝底。
溝底都是雜草和垃圾,好在今天的陽光很好,溫度挺高,所以溝底并沒有多少爛泥。
橋北頭東邊的溝底見到一個貌似人形的凹陷,應該是屍體的位置,因爲連續兩天下雨,屍體因重力下沉,在土壤上留下屍體的痕迹。人形凹陷的凹坑内和周圍都是一些髒兮兮的生活垃圾,垃圾上沒有看見多少血迹。我蹲在地上,戴上手套,将垃圾一點一點地從凹坑内揀出去,凹坑底部的土壤漸漸顯露出來,原來溝底是很松的黃沙土地,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
我在交警同志的幫助下,又從溝底爬上了橋面。我撣了撣身上的泥土,站在橋頭設想了一下死者駕駛摩托車的途徑,突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我隻是想了想,并沒有說出來:“要不,我們去死者家裏看看?”
我開着車,帶着林法醫以及兩名偵查員,在偵查員的指引下,一路颠簸,到了死者的家裏。
死者家位于小村的深部,遠處可以看到塵土飛揚的施工工地。死者家就在一排平房的中間。偵查員說:“隻有死者家和隔壁這一家住人,其他的住戶都在外打工,一般沒有人回來住。”
我擡眼看了看死者家的房屋,一個大大的院子,白牆黑瓦,鋁合金窗戶,從門外看去,屋内整潔亮麗,地闆磚雪白,黃色的組合家具也很氣派。這房子蓋得很大氣,說明死者生前還是比較富裕的,明顯超出了隔壁幾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