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破獲了平安夜的殺人案,我們在聖誕節後的第三天準備打道回府。前一夜我睡了整整14個小時,總算惡補了一下睡眠。回程的路上我精神抖擻,顯得格外興奮,一路和師父聊這個案子的細節,也算是總結提高。
車子剛剛駛上高速,師父的手機鈴就響了起來。
“不是要連着出差吧?”師父朝我做了個鬼臉。我心裏清楚,如果真的有案件,那我們必然會連着出差,因爲那一年,省廳法醫隻有我和師父兩個人。
“首先恭喜你們又立新功,回來一人獎勵一包好煙啊。”師父的手機那頭傳來熟悉的刑警總隊長的聲音,“你們在哪兒呢?”
“我們不要好煙,隻要休息。”看來師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笑着說,“剛上高速,咱可經不起連續跑啊。”
“這個……”總隊長顯得有些遲疑,“我也想放你們兩天假調整一下,不過……”
“好吧,在哪兒?”師父知道,既然選擇了這個行業,就選擇了沒有自由的生活。師父常開玩笑說,我們是被犯罪分子牽着鼻子走的,他們什麽時候作案,我們就要什麽時候工作,他們在什麽地方作案,我們就要去什麽地方。
“咳咳。”總隊長顯然有些負疚,幹咳了兩聲,說,“這個,你們辛苦。但這不是個小案件,還必須得你出馬。”
“不會吧,這是什麽聖誕節,簡直就是殺人節啊,這剛殺了3個。”師父皺起眉頭說道。我們都知道,總隊長說的大案件,估計又是3名以上死者。
“是啊,這回又是3個。”總隊長接下來的話印證了我們的猜測,“青州市區,一家三口都沒了,社會影響很大。”
青州市距離我們所在的清夏縣不到100公裏。“什麽時候的案件?”師父問道。
“應該是昨天晚上。今天早上8點,死者家男主人回家以後發現的,當地警方已經保護了現場,第一時間上報了我們廳裏。”總隊長說,“你們現在趕過去的話,估計現場勘查工作也就剛剛開始。”
“知道了。”師父挂斷了電話,眼神中的疲憊居然消失了,充滿了戰鬥前的激奮,他伸頭對駕駛員說,“小阮辛苦了,去青州。”
上午10點,我們的車開進青州市元達小區,小區門口,當地公安局刑警支隊的領導已經在等着我們。簡單的寒暄之後,我們徒步走向中心現場。元達小區是别墅區,是富人區,住在這裏的都是一些高薪人士。案件的中心現場是位于小區大門附近的一棟小别墅,這棟别墅的産權是青州市某IT公司老闆徐清亮的,别墅裏住着徐清亮以及他的妻子、女兒和嶽母。
中心現場警戒帶外,密密麻麻地站滿了圍觀群衆。雖然這裏處于青州市的城郊,但是随着城市範圍的擴大,元達小區所處的區域已經成爲規模較大的住宅區。在一個大規模的住宅區内發生一起滅門案件,社會影響是非常惡劣的。
我和師父拎着勘查箱,擠過密密的人群,越過警戒帶,走到現場門口。現場門口旁邊的牆角蹲着一個西裝男子,雙手抓着自己的頭發,一臉的痛苦。兩名民警正在向他詢問情況。
“我們搬過來3年了,就圖這裏保衛措施好,安全,沒想到還會發生這種事。”眼前這個40歲左右的男子紅着雙眼說,“我和趙欣是5年前結婚的,我比她大10歲,很疼她。她沒有工作,有了孩子後就專心帶孩子。我們感情一直很好。”
我和師父在一旁聽着,男人忽然沉默了。我插嘴問道:“你什麽時候發現的?”男人無力地指了指辦案民警,說:“我都和他們說過了,别再問我了。”
偵查員接過話來說:“哦,是這樣的。去年,徐總在我們市下面的青林縣開了一家分公司,從去年8月到現在,徐總每周的周日到周二在青林縣的分公司工作,周三回青州。今天是周三,徐總從縣裏回來得比較早,大約8點就到家了。他打開家裏大門的時候,發現他的妻子趙欣仰面躺在客廳内,屍體已經硬了。他又跑到樓上,發現自己3歲的女兒和嶽母被殺死在樓上的卧室裏。”
師父點點頭,和我一起戴好頭套、口罩、手套和鞋套,走進中心現場。
現場是一棟兩層别墅。一樓是客廳、廚房、衛生間和一間大卧室,二樓是數間客房和書房。徐清亮和趙欣平時住在樓下的大卧室,趙欣的女兒和母親住在樓上的一間卧室。
趙欣的屍體旁邊,幾名法醫和痕檢員正在仔細地尋找痕迹物證。我和師父先到樓上,勘查樓上的現場。樓上的客房門都是關着的,顯得非常安靜。沿着走廊,我們挨個兒打開房間看了,每個房間都十分幹淨整潔,沒有發現什麽異樣。直到我們打開走廊盡頭的一間較大的客房,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
卧室的地上躺着一具老年女性的屍體,床上躺着的則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兩具屍體都穿着冬季睡覺時穿的棉布睡衣。睡衣、床單和被子的大部分都被血染紅了,床邊的牆壁上布滿噴濺狀、甩濺狀的血迹。除了血迹,我和師父沒有發現什麽明顯的痕迹。看來兇手在這個房間并沒有多餘的動作,殺了人就走。
老年女性的屍體穿着拖鞋,俯卧在床邊的地闆上,頭發已經被血浸透,整個顱骨已經變形,白花花的腦組織夾雜在頭發中間,頭下方一大攤血。我輕輕地翻過屍體的頭部,發現死者的臉部肌肉已經僵硬,面部遍布血污,已經看不清楚五官。
床上小女孩的屍體更是慘不忍睹。她躺在床上,瞪着圓圓的雙眼,眼神中充滿驚恐。她的額部有一處塌陷,應該是遭受了鈍器的打擊。她的頸部被銳器切割,小小的頭顱與軀幹隻有頸椎相連,軟組織基本都斷開了。沿着頸動脈的方向,有大量噴濺狀的血迹,說明她被割頸的時候,還沒有死。小女孩全身沒有屍斑,因爲她的血基本流光了。
我最看不得的就是小孩被殺,心就像被猛烈撞擊過一般劇痛。我咬了咬牙,暗自發誓一定要爲這個小女孩讨個公道。看過現場,我和師父沒說話,慢慢地走下樓。趙欣屍體附近的勘查已經結束,從技術員們臉上的表情看,沒有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痕迹物證。
我和師父走近了趙欣的屍體,屍體還沒有被翻動。這是一個30歲左右的女人,瞪着雙眼仰卧在地闆上,和老年女性的屍體一樣,頭下一片血污。顯然,她也是頭部遭受鈍器打擊導緻的死亡。女人上身穿着棉毛衫,下身的棉毛褲和内褲被一起褪了下來,胡亂地蓋在陰部。
師父走過去拿開了遮蓋她下身的棉毛褲,她的下身居然插着一把匕首。
“半裸的,下身還插了匕首。這是心理變态的人作的強奸案?”我說。
“不,可能是奸情。”師父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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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勘查完現場,會在自己的腦海中形成一個對案件性質的初步判定,這種初步判定并不一定有很充分的依據,隻是一種猜測,而不是推斷。這種猜測多半是根據直覺而做出的,而産生直覺的基礎是參與大量現場勘查後形成的經驗。有了初步判定,法醫會通過屍體檢驗、現場複勘來不斷地驗證或者否定自己的判定,最終得出推斷的結論。
我知道師父此時的判定就是直覺使然,想在短時間内整理出充分的依據,條件還不充足。所以我也沒有繼續追問師父爲什麽會認爲是奸情導緻的殺人,而不認爲是心理變态的人作的強奸案。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趙欣的屍體是半裸的,而且下身還插了一把匕首,這一定是與“性”脫不了幹系。
我們分别檢測了屍體的肛溫和環境溫度,記錄下來,用于下一步的死亡時間推斷。
“屍體拉去殡儀館吧。”師父說。雖然從平安夜開始,我們就連續作戰,但是昨天一夜的充足睡眠加之剛剛破案的成就感和喜悅感,讓我們義不容辭立即開展工作,以期能以最快的速度破案。
我和師父坐上車,都不說話,腦子裏放電影般地過着每一個現場情景,期待能把現場串聯在一起。此時我們的壓力很大,犯罪分子在現場的動作很簡單,通過初步的現場勘查,我們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痕迹物證。
師父感覺到車内的空氣都凝固了,有意說笑:“有人說我們省廳的法醫是‘三館幹部’,知道爲什麽嗎?”
我沒有回答,我暫時還沒有從小女孩慘不忍睹的死狀陰影中走出來。
“我們天天出差,住在賓館,吃在飯館,工作在殡儀館,所以我們是‘三館幹部’,哈哈哈哈。”師父的笑話真是冷得不行,車上隻有他自己笑了。
在殡儀館解剖室内等了一會兒,3具屍體運到了。“老規矩,從易到難。”師父說,“從小女孩開始吧。”
因爲小女孩的頸部軟組織完全被割裂了,所以當她的屍體從屍袋内被搬出來的時候,頭部過度後仰,小小的頭顱好像要和軀幹分離一樣,我的心髒猛然抖了一下。
小女孩的死因很明确,是失血性休克死亡。她的顱骨額部中央有些凹陷,顯然是生前遭受了鈍器的打擊,但是其下的腦組織出血并不是很明顯,顱腦這種程度的損傷,難以用于解釋死因。小女孩的屍斑基本沒有出現,左右頸部的動靜脈都完全斷裂,心髒也呈現出皺縮的狀态,所以她應該是被鈍器打擊失去抵抗的情況下,被人用匕首類工具割頸導緻失血性休克死亡的。這是一種極其殘忍的手段。
老年女性的死因也同樣簡單。她的後枕部遍布挫裂創口,枕部顱骨完全粉碎性骨折,腦組織已經完全被挫碎了,她是重度顱腦損傷死亡。作案工具也是鈍器。
趙欣的屍體檢驗進展也很快,她的額部損傷也同樣是鈍器形成的。會陰、子宮被匕首刺破。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損傷。
“3具屍體身上都沒有抵抗傷,能不能說明是熟人趁其不備襲擊的呢?”
我問道。
“趙欣的損傷應該是趁其不備的,根據她屍體的位置,應該是開門的時候直接被打擊,但其他屍體不能說是趁其不備。你結合現場想一想,”師父說,“老年女性是穿着拖鞋、穿着睡衣的,說明了什麽問題?”
“睡眠狀态下起床,被襲擊。”
“對。而且全部是在枕部和手上,正面沒有傷。這是在被追擊的狀态下遭到襲擊的。”師父說,“而且老人死在床邊,看得出來,她的目的很明顯,是想要保護小女孩。”
“那犯罪過程是?”我問。
“趙欣的屍體還沒有看,但是現在犯罪分子的路線應該很清楚了。現在是冬季,現場所有的窗戶都是緊鎖的,所以進出口隻可能是大門。”師父說,“而大門的門鎖沒有損壞,說明不是撬鎖入門,隻可能是敲門入室。”
“趙欣的屍體就在門口,應該是趙欣開的門,對吧?”我說。
“現場沒有拖動屍體、變動現場的痕迹。所以兇手應該是見到趙欣後就将她打暈,然後上樓。因爲驚動了老人,老人起床開門發現犯罪分子後,立即轉身想保護小女孩,被犯罪分子擊倒,然後犯罪分子殺了小女孩。殺死小女孩以後,兇手又走下樓,褪下趙欣的褲子,把匕首插進了她的陰部。”師父簡單地勾勒出犯罪活動的過程。
這樣的推斷很合理,我們都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哦。”我打破沉默,“還有個過程。”我指了指精斑預實驗試紙[1],陽性結果很明顯。
我接着說:“精斑陽性,線出得很明顯,應該是剛剛發生過性關系。”
“現場沒有搏鬥痕迹,屍體上也沒有約束的痕迹,衣服也沒有損傷。”師父說,“我認爲不是強奸。”
“如果是殺了小女孩以後,又回到一樓,奸屍,然後再插匕首呢?”
我說。
“不排除你說的這種可能。”師父皺起了眉頭,陷入沉思。
“對啊,既然不能排除奸屍的可能,就不能排除以性侵害爲目的的流竄作案。”我說。
師父想了想,說:“我覺得是熟人作案。”
“有依據嗎?”
“有。”師父說,“你計算她們幾個人的死亡時間了嗎?”
原來師父在利用死亡時間來分析了。我說:“我算過了。人死後10個小時之内,1個小時降低1℃,算出的數值在冬季要乘以0.8。我們上午10點測量的3具屍體溫度是26℃左右,說明下降了11℃,11個小時乘0.8,是死後約9個小時。”雖然我的數學不是很好,但是算起屍體溫度還是很快的。
“3個人都是今天淩晨1點左右死亡的。”師父做了一個簡單的加減法。
“這個時間,通常是流竄犯罪分子喜歡選擇的時間點。”我仍在堅持我的想法。
“我還是認爲不是流竄,而是熟人。”師父說,“第一,這個小區保安嚴密,而且犯罪分子既然不是爲了求财,爲什麽要選擇風險更大的小區呢?第二,如果是流竄,不可能選擇敲門入室的笨辦法,在這個時間點,受害人也不會給陌生人開門。”
我點了點頭,仍然堅持說:“但是如果犯罪分子化裝成修理工或者警察什麽的騙開了門呢?”
“這就是我說的第三點。”師父說,“如果是犯罪分子無法通過其他途徑進入現場,隻有通過騙開門的手段進入的話,趙欣也不會是這種衣着。”
師父說得很有道理。一個年輕女子,半夜有陌生男人敲門,即使信任對方去開門,也不該穿着棉毛衣褲開門。
“是了。那就是熟人,進入現場後打死趙欣,再上樓殺死兩人,再下樓奸屍。”我分析道,“現在就是搞不清楚是爲了仇恨殺人,還是心理變态的人爲了奸屍而殺人。”
“這不一定重要,”師父拿起身邊的一個物證袋,裝的是趙欣的陰道擦拭物,“我們有關鍵證據。精液的主人,很有可能是犯罪分子。送去檢驗吧。”
把物證交給了青州市公安局的DNA檢驗人員後,師父又轉頭對偵查員說:“趙欣的熟人,有奸情的,查吧。”
“不用查了。”一個爽朗的聲音響起,師父的好朋友,青州市公安局副局長邢超走進解剖室,“聽說你們來了,我特意趕過來。一上午的偵查,有了結果。”
師父脫下手套,和邢局長握了手,急着問:“什麽結果?”
“趙欣真的和别人有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