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師父的意思,他是想更仔細地觀察死者喉頭的情況。我用手術刀沿着屍體的下颌緣把肌肉全部切斷,然後從頸部伸進幾個手指到屍體的口腔,掏出舌頭,接着将咽後壁的軟組織切斷,很順利地将舌頭掏了出來。
師父微笑着點了點頭,對我熟練的手法表示認可。
我将屍體的上呼吸道和肺髒全部和胸腔分離以後,驚訝地發現,死者的喉頭居然沒有一點兒煙灰或者燒灼的痕迹。
“看,這是死後焚屍。氣管内也應該是幹淨的。”師父說。
畢竟是師父經驗豐富。打開氣管,果然,整個氣管壁都很幹淨,沒有異常。
我擡起手臂用上臂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舒了一口氣,說:“被師父言中了,真的是殺人案件。”
老夏的頭皮雖然也被燒焦,但是顱骨并沒有燒得很嚴重,更沒有迸裂。切開頭皮後,我們發現老夏的顱骨左枕部、左頂部有好幾處凹陷,顱内更是損傷嚴重。
“和小孩的損傷形态是一緻的。”師父說,“用鈍器打頭。”
爲了發現更多的痕迹,我用紗布仔細地擦拭屍體的顱骨,想把骨膜擦幹淨,以便更好地觀察凹陷性骨折的形态,心想或許可以更細緻地推斷出緻傷工具的形态。
師父卻已經胸有成竹,他沉思了一會兒,對身邊的法醫說:“顱腦損傷導緻人的死亡是需要一定時間的。這樣看,應該是兇手先打擊老夏的頭部,導緻他倒地昏迷,然後将他拖進燃燒現場,放在床上。發現兩名小孩以後,又用鈍器打擊導緻小孩昏迷。在這個過程中,老夏因爲顱腦損傷嚴重而死亡,但小孩隻是昏迷。等火燒起來,死了的老夏和活着但在昏迷中的小孩都被燒死了。”
大家紛紛點頭。這樣就可以解釋老人小孩爲什麽在同一燃燒現場,卻分别是死後焚屍和生前燒死的問題了。
在師父對案情進行分析的時候,我隐約有了新的發現。我招呼身邊負責照明的痕檢員過來,用強光手電照射老夏顱骨凹陷性骨折的中央。這時候死者的顱骨骨膜已經被我擦幹淨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和清晰的凹陷骨折線。
突然,我眼睛一亮,說:“師父,你看,這是什麽!”
3
師父湊過頭來。強光手電把剝離了骨膜的顱骨照得雪白,同時,也把屍體顱骨骨折凹陷的中央一處隐約的藍色痕迹照得清清楚楚。
“這是什麽?”我用止血鉗指着那一處藍色痕迹,“怎麽會有藍色的東西?衣物都被燒焦了,不可能是衣物的殘渣。”
“會不會是你剝離骨膜的時候污染了?”師父拿過顱蓋骨,仔細地看着,又查看死者的衣物有沒有藍色的東西。
“不會。”我拿止血鉗指了指其他幾處骨折凹陷的地方,“一共有7處凹陷性骨折,5處都有藍色的痕迹。”
師父又仔細看了看其他幾處凹陷性骨折的地方,皺起了眉頭。
“而且,我剛才試了一下。”我用止血鉗的尖端輕輕地擦蹭着骨折中心點的藍色痕迹,“輕擦是擦不掉的。應該是壓嵌到了骨質裏。”
“嗯。”師父點了點頭,說,“這裏出現藍色的痕迹确實比較奇怪,你有什麽看法?”
“藍色的物質,片狀,附着力強,我認爲這應該是油漆類的物質。”我重新仔細看了看,繼續說,“能夠被壓嵌到骨質裏,應該是用鈍器将油漆壓嵌進去的。結合幾名死者都是被鈍物打擊頭部導緻死亡的,所以根據這個藍色的物質,我認爲最大的可能是兇器外表塗有藍色油漆,兇器打擊顱骨,将兇器上的藍色油漆壓嵌到了顱骨骨質裏。”
師父沉思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你的這個發現應該是我們今晚最大的收獲了。”看到師父的眉宇間洋溢着喜悅,我知道他的這句話是對我今晚工作的最大肯定。
又花了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把屍體身上的切口、裂口全部縫合,我們才脫了解剖服、洗了手,結束了晚上的工作。我擡腕看了看表,居然已經5點鍾了,寒風中的我們雙腳都已經凍得麻木。我搓着手,拼命地跺着腳,希望能夠促進手足部的末梢血液循環。
站在一旁的痕檢員麻利地收起錄像機,顯然是對我們的磨磨蹭蹭有些不滿,他聳着肩膀、跺着腳、打着哈欠,說:“省廳領導就是敬業,屍體都燒成了這個樣子,你們還這麽認真地縫合,有意義嗎?又開不了追悼會。”
這句話引起了我的強烈反感,我皺起眉頭,說:“死者也有尊嚴。”這次,我搶在師父的前面說出了這句話。
師父微笑着點點頭,算是對我這句話以及這一夜的出色表現和重大發現表示認可。
“現在怎麽辦?”痕檢員撓了撓頭問。他顯然被我的一句話說得很不好意思。
“還能怎麽辦?睡覺去。”師父打了個哈欠,笑着說,“法醫是人不是神啊,得睡覺的。你們回去休息吧,參加9點的專案會。”
法醫是人不是神,卻幹神才幹的事情,我心裏不太高興地想着。睡三四個小時,還不如不睡呢。想歸想,但是我知道師父的脾氣,對于案件,他絕對是一絲不苟的。專案會對法醫也一樣很重要,隻有通過專案會上的交流,才能讓法醫了解刑警們偵查到的情況,讓偵查員們了解法醫的推斷,隻有充分地溝通,才能保證快速準确地破案。所以我也沒說話,默默地坐上車。一上車,困意就彌漫了整輛車,師父在我之前響起了鼾聲。我回到賓館簡單沖了個澡,就沉沉地睡去。
疲勞工作後不到4個小時的短暫睡眠是最讓人難受的,尤其是被門鈴喚醒的那一刻,我感覺有千百隻大手把我摁在床上。我沒有睡好,因爲夢裏全都是那藍色的鈍器像放電影一樣飄過。可惜夢就是夢,醒來想想,我還是不知道那應該是件什麽樣的工具,既能揮舞用力,又能一招緻命,關鍵是這麽順手的工具很少有藍色的。
“走吧,去參加專案會。”師父看我洗漱完畢,催促道。
專案會上煙霧缭繞,刑警們顯然連4個小時的睡眠都沒有,一個個眼圈發黑、眼睛發腫。刑警們就是這樣,知道吸煙不好,但是經常熬夜,隻能通過香煙來提神、支撐。他們都是這樣,消磨自己的青春和健康來打擊犯罪、保護人民,有時還要遭受各種非議。
雖然還沒有确定是否是一起命案,但畢竟是3條人命,整整一夜,偵查員們都是按照命案來進行偵查的。因爲老夏家是獨門獨戶,家裏所有人都被滅口了,所以經過一夜的偵查,并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線索。目擊者也僅僅知道,起火時間是下午5點多鍾。對于老夏家的矛盾、情仇的調查也遇到了很大的阻力。村民們都反映老夏爲人忠厚,兒女又在外打工,并沒有查出明顯的矛盾關系。所以,調查工作目前已經陷入了僵局。
當師父說已經通過屍檢确定是一起命案的時候,偵查員們并沒有太多的訝異,顯然他們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3名死者都被鈍器打擊頭部。老夏是被打擊頭部緻死,小孩是被打擊頭部緻暈以後燒死的。助燃物是汽油。”師父說道,顯然,今天一早他就接到了理化實驗室的電話,通過檢驗,确定了兇手攜帶了汽油用于助燃,“所以,兇手應該是可以輕而易舉獲取汽油的人。”
這個分析顯然沒有引起專案組的興趣,縣局局長說:“有沒有其他什麽指導思想?”
師父搖了搖頭。我很詫異爲什麽師父沒有把我們的重大發現公布于衆。
局長的眼神裏充滿了失望,看來他原本對省廳的刑偵專家抱有很大的期望:“那……那我們下一步該怎麽辦?”他仍然希望師父能夠給專案組指點迷津。
“下一步,讓你的兵多休息。”師父笑着說,“讓大家休息吧,看一個個累得,身體是自己的,要以人爲本啊。”
師父這個工作狂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連我都非常詫異。師父接着說:
“休息一下,下午我們再碰頭,我還沒有想好,我要去看看現場。”
還看現場?我拿起茶杯喝了口茶,此刻,我很困,我隻想念我的枕頭。
專案會散會了,偵查員們都回去睡覺了。我則很不情願地和師父來到現場。現場仍被警戒帶圍着,爲了防止萬一,縣局還派出了民警在警戒帶外看守。看着被凍得發抖的值班民警,我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心想一定要早點兒破案,給老百姓一個交代,也讓民警們少受一點兒苦。
“你在外圍看看,我進去看看起火點。”師父揉了揉通紅的眼睛,轉身對身旁的痕檢員說,“給我準備一個篩子。”
我明白師父的意思是讓我去尋找藍色的鈍器,而他要去清理起火點的灰燼,看有沒有更深一步的發現。
按照師父的安排,我一個人圍着現場周邊搜索,腦子裏隻有藍色的鈍器。
走了個把小時,突然,我的眼睛被遠處草叢中的一片反光刺了一下,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面閃閃地亮着藍光。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兒,發了瘋似的向藍光處跑去,邊跑邊戴上紗布手套。
當我氣喘籲籲地跑到反光的地方時,突然有了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原來那是一個藍色的打氣筒。
這片草叢離現場大概有兩公裏,旁邊是一條村民平時拉闆車走的小路,路比較窄,汽車肯定開不進來,但自行車、摩托車肯定沒有問題。打氣筒看上去有八成新,還不到報廢的程度。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找到這麽一個打氣筒,我暗暗高興,這是兇器的可能性已經很大了。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打氣筒看,這個打氣筒比我們常見的型号要粗大一些,一般是用來給摩托車打氣的,它的外表已經被露水打濕,底座塗了藍色的油漆,有幾處油漆已經龜裂、脫落,露出了黑灰色的底色。底座的周圍可以清晰地看到幾處紅黃色的附着物,我知道,那一定是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