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說了一個冷笑話,全場沒有人笑,大家都在皺着眉頭思考着。
“不僅如此,我們知道,交通事故損傷中,着力點通常是車輛和地面,都是表面粗糙的地方。”師父指了指水泥地面,“人要是在這樣的接觸面上迅速翻滾、位移、摔跌,必然會在皮膚上留下擦傷。而本案的屍體上沒有一點兒擦傷。”
連我都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師父迅速地翻動屍檢照片,從屍體表面的皮膚看,确實沒有發現一點兒擦傷或者挫傷。
“您說的有道理,我們也認爲這确實是一起打擊人頭部導緻重度昏迷後抛屍到現場的案件。”刑警隊長說,“但是這樣的案件很難找到頭緒,不知道我們該從何處下手呢?”
“現在,我們就說一說緻傷工具的事情。”師父仿佛答非所問,刑警隊長有些尴尬,“剛才說了,認定不是車輛撞擊的另一條依據就是緻傷工具。”
這時候我在一邊苦思冥想,做了不少屍檢,我也隐隐感覺到這起案件的緻傷工具不是車輛的突起部位,卻無法表述出來依據和觀點,潛意識的經驗告訴我這是軟物所緻,可是軟物又怎麽能導緻顱骨的骨折呢?
“我們看到,這裏雖然有顱骨骨折,但是皮膚的損傷很輕。”師父用激光筆指着屍檢照片上死者的額部說道,“這裏的皮膚表面沒有印痕,沒有擦傷,皮下也應該出血不多。但是真皮層有擠壓形成的出血,又有顱骨骨折。這樣的工具應該是條形的、便于揮動的、質地柔軟、韌性十足、表面光滑的棍棒類。”
别說偵查員,就連我都聽得一頭霧水。
“能說得清楚一些嗎?”刑警隊長摸了摸腦袋。
“其實作爲法醫,隻能這樣描述緻傷工具,畢竟法醫不在作案現場,沒有看到犯罪分子手上拿的什麽東西,所以這樣描述才是客觀的,直接說是某種工具,就是猜測了。”師父笑着說,“不過,這個案子的緻傷工具比較特别。我認爲,橡皮警棍具備我剛才說的所有特征。”
對于這個大膽的猜測,大家并沒有歡呼雀躍,氣氛反而更加凝重了。沉默了兩分鍾,刑警隊長說:“您是說,是我們自己人幹的?”
師父沒有吱聲,一旁的派出所民警說:“不會吧,我們配發單警裝備[1]兩年了,警棍早就不用這種橡皮棍了,都是便攜式的。”
“現在還有沒有什麽人可能使用這種橡皮棍?”師父問道。
“好像有些企業的保安還在用。”派出所民警對這方面更了解。
“保安?”刑警隊長問道。
“可能性比較大,而且還是當過兵的保安。”師父說。
3
“當過兵的?”刑警們對犯罪分子的刻畫這一問題是最感興趣的,如果刻畫得準确,可以大大地減少辦案成本、縮小偵查範圍。
“僅供參考。”師父對于依據不太充分的推斷偶爾也會保守一下,“大家看。”
師父放映的幻燈片是死者外褲小腿背側的照片,他說:“小腿的後側有形态特殊的灰塵,雖然看不清楚,但是基本可以肯定這是一個鞋印。”
“鞋印能說明什麽問題呢?”刑警隊員們很急切。
“單看這個鞋印是不能說明什麽問題,但是結合一些細微損傷,就有結果了。”師父切換到死者手部解剖的照片,“死者的中指、食指、掌關節的肌腱有拉傷出血。糾紛毆鬥中容易扭傷手指,但通常扭傷的是手指的側面或掌面肌腱,背面肌腱損傷的非常少見。結合褲子上的鞋印,我們來重建一下這個過程。”
我十分佩服師父的觀察力和聯想力,看到手部損傷的時候,我完全沒有在意,簡單拍完照就結束了,沒想到師父還能利用這麽輕微的損傷來做文章。
師父将我的手臂反背到背後,一邊比畫一邊說:“隻有這樣将手指、手掌彎曲,才能形成這樣的損傷,同時一隻腳踩在死者小腿上,大家可以看看,這是什麽動作?”
“擒拿!”都學過擒拿格鬥的刑警隊員們異口同聲地說。
“是的。”師父微微一笑,“我也認爲這樣的損傷應該是在被專業的擒拿動作制伏的時候形成的。如果是學過擒拿的,隻有咱們刑警或者武警了。結合之前的橡皮棍,我覺得,退伍武警轉行做保安的人可能性比較大。”
這都是推理猜測,依據不是非常充分,所以師父才顯得比較保守:“這個,僅供參考。”
“您是說,一個退伍武警拿着橡皮棍搶劫?”刑警隊長也開始了他的猜測,“馬路上碰見受害人,用棍子打暈受害人,然後拿走了受害人包裏的錢?”
“不會。”師父搖了搖頭,恢複了斬釘截鐵的表情,“第一,如果是路遇搶劫,沒有必要在大馬路上翻包,拿錢不拿包,直接拿走包不就得了?第二,我認爲被害人遭襲是在室内,而不是在室外。”
“哦?在室内都看得出來?”刑警隊長對師父的眼神已經從平視變成了仰視。
“是的。剛才我們說到了屍體的雙側膝關節都有明顯的出血。這樣的出血是髌骨和硬物擠壓、摩擦造成的出血。”師父說,“髌骨和硬物擠壓、摩擦通常見于什麽情況?”
“跪着呗。”
“既然是有跪着的過程,肯定不會是在馬路旁邊了。而且,髌骨的表皮和相應部位的褲子上是沒有擦傷的,這說明他跪着的地面應該是非常光滑的,比如地闆磚、大理石,至少肯定不會是柏油路。”
刑警們紛紛點頭:“您是說他有被控制的過程。”
“對,這一點我敢肯定。”師父說,“不僅死者屍體上的損傷提示了他生前有跪着的過程,而且他的雙腕關節皮下組織和肌肉也有輕微的條狀出血,這樣的出血應該是軟質繩索捆綁形成。”
“哦,原來是熟人作案啊!”一名刑警插嘴說,“既然在室内被控制了,肯定是他去了熟人的家,中了熟人的套。”
“恰恰相反。”師父又是微微一笑,“我認爲犯罪分子和被害人一點兒也不認識。”
“嗯。”刑警隊長狠狠瞪了一眼插嘴的刑警,“熟人還能不置他于死地?還能讓他活着躺在馬路邊?萬一救活了怎麽辦?”
“這麽大人還能被騙到别人家去?”那名刑警不服氣地嘟囔。
“問得好。”師父笑着說,“這個案件的關鍵就是被害人是如何到了室内,爲何被犯罪分子控制後傷害的。其實這個問題應該不難查,不是有群衆反映李解放生前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嗎?”
“是的,應該是這些事情了。”刑警隊長點點頭,“我高度懷疑他是在地下賭場輸了錢還不起被毆打的。”
“這樣的案件,有時在賭博案件中可以見到,但我不覺得這起案件的起因是賭博。”師父一邊切換着幻燈片一邊說,“我認爲是嫖娼。”
刑警們都專心緻志地看着幻燈片,他們對師父之前的推斷欽佩不已、心服口服。
“大家看,這是交警在事故現場拍攝的照片。”師父指着幻燈片的中央說,“我們可以看到,死者的褲帶沒有系好,拉鏈沒有拉上。如果不是交警有這張照片,我們也不能肯定這樣的衣着究竟是原始狀态還是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松解褲帶所緻。所以要對交警處置現場初期的細緻工作提出表揚。”
參會的交警自豪地笑了一下。
“不僅如此,我們屍檢的時候發現,死者的内褲是反穿的。”師父說,“醫院搶救是不會動傷者内褲的。所以,這應該是原始狀态。”
師父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既然是原始狀态,那麽什麽情況下會把内褲反穿呢?一種可能是李解放穿内褲的時候很慌亂,另一種可能是李解放重傷後被别人慌亂地穿上内褲。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說明李解放事發的時候赤身裸體。那麽,此案就應該和賣淫嫖娼扯上一些關系。”
“您是說,死者嫖娼的時候,被人敲詐,繼而被控制、傷害,然後被移動到路邊,對嗎?”刑警隊長問道。
“是的,就是這個意思。而且本案行兇的地方應該離發現李解放的現場不遠。既然不是熟人作案,沒有必要冒着危險把那麽重的傷者運送到很遠的路邊。”師父繼續分析,“所以,下一步應該在現場附近尋找有可能租住在此或者窩點位于此地的賣淫女,尤其要尋找和退伍武警、現職保安聯系密切的賣淫女。”
“原來是仙人跳啊。”刑警隊長長舒了一口氣,信心滿滿地說,“有了您的分析,接下來的工作很容易了,給我兩天時間破案!”
第二天一早,我們起床準備出發,刑警隊長給師父打來電話報喜,案件順利告破。沒想到雲陵市刑警的辦案效率如此之高,沒兩天就破了案。
師父的推斷果然沒錯,案發過程與他的描述幾乎百分百吻合。
原來,李解放來到雲陵市後,心裏像貓抓似的癢癢,正在這時,王啓給了他3000元錢,他頓時色膽包天,晚上趁黑溜了出去。他一個人閑逛到現場附近,恰巧碰見在路邊招客的賣淫女陳某。兩人一拍即合,談好了價錢就往陳某的出租屋走去。陳某看李解放一副農民打扮,又是外地人,頓時起了歹意,短信通知她的男朋友前來敲詐。陳某的男朋友謝某曾經在西北當過幾年武警,退伍後就在現場附近的化肥廠當了保安。李解放和陳某來到出租屋,剛脫去衣物,謝某就闖進門來拍照,聲稱李解放強奸他的女朋友,并把李解放雙手捆綁,讓其跪在衛生間。陳某和謝某翻遍李解放的衣服和包,找到了全部的3000多元錢,正在欣喜之時,李解放在衛生間開始大罵,聲稱要報案。謝某一氣之下,拿起随身攜帶的橡皮棍猛敲李解放的額頭。李解放已經年過半百,哪裏經得起這樣的重擊,一下子便被擊暈。謝某看情形不對,扛起李解放,把他丢棄在化肥廠大門附近的馬路旁邊。
第二天清晨,看到交警前來勘查現場,謝某和陳某還暗自慶幸躲過一劫,沒想到事隔一天便被從天而降的刑警摁在了自家床闆上。
回去的路上,我對師父的精彩推斷佩服得五體投地:“師父,這個案子分析得太精彩了,我算大開眼界了。原來以爲法醫專業在命案偵破中隻是基礎工作,真沒有想到,隻要仔細認真,我們原來是可以操盤的。”
師父說:“關鍵是态度,尤其是技術工作。把工作當成事業,你會發現自己的價值。”
注釋
[1]單警裝備:每名警察應該配發的可以随身攜帶的警用裝備,稱之爲單警裝備。如手槍、警棍、電筒、防刺手套、手铐、催淚噴霧劑、急救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