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廳法醫部門的工作比想象中繁忙許多,除了要出勘一些特大、疑難的命案現場以外,還有很多信訪案件和行政材料要處理。頻繁地出差,也不全是爲了命案,對于信訪案件的複查我們一樣非常謹慎,因爲這是發現和洗刷冤案的渠道。
天氣逐漸轉涼,這是我來到省城的第一個深秋,師父帶着我趕赴雲陵市複查一起信訪案件。案情很簡單,也沒有如想象中那樣發現冤案。在轄區派出所約見信訪人溝通的時候,突然門口傳來了一陣嘈雜聲。
我們不約而同地向窗外望去,派出所的門口聚集了一群圍觀的人。
“他肯定是拿了我的錢跑了,這都幾點了,還聯系不上?”一個中年男子義憤填膺地揮着手臂嚷着。
“怎麽會呢,鄉裏鄉親的。”一個40多歲的婦女哭喪着臉說。
“怎麽不會?誰不知道他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我就這麽點兒錢,拿走了我怎麽治病?不管,拿錢出來還我,我後天還要開刀!”男子揪着婦女的衣領不依不饒。
“我哪有那麽多錢啊,你看我們家窮得……”女人欲哭無淚。
“别沖動,放手!”民警看見男子想動手打人,前來調停。
“說不準一會兒就會聯系你們的,你急什麽,不就幾千塊錢嗎?至于鬧來派出所?”旁邊一個看似知情者的老者說道。
派出所門前經常上演諸如此類的事件,民警都習以爲常了,不過初入警隊的我還是充滿好奇,走出派出所想要看個究竟。
在民警的調停下,雙方的情緒很快平穩下來,那個中年男子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原來他叫王啓,得了非常嚴重的膽道結石,經常疼得滿地打滾,忍了一陣子終于忍無可忍,就決定拿出他僅有的5000元積蓄到市裏開刀。開刀的醫院,是村裏的赤腳醫生李解放給介紹的。這個李解放,也是他的街坊,今年50多歲了,因爲自學過一點兒醫學知識,就在村裏開了個小診所謀生。後來醫療機構都正規化了,李解放的小診所也就黃了,他一邊偷偷給村裏人看些頭痛腦熱的小病,一邊也順帶着給一些二線醫院當起了醫托,這樣他還能從就診的費用中提取一些提成。
這次王啓一找他幫忙,他就帶他去了市裏的某家醫院就診,當天就安排住了院進行術前檢查。這些天,李解放也算有情有義,自己拿了些錢在醫院負責照顧無親無故的王啓,直到手術前一天,王啓要換病号服,沒有地方貼身放那剩下的3000元錢,考慮到近來醫院的小偷十分猖獗,他就把錢托給李解放妥善保管。沒想到,當天晚上李解放就失蹤了,手機也打不通,王啓擔心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上午依舊沒有李解放的消息。着急之下,王啓打電話叫來了李解放的老婆,才發現李解放也沒有回村子。都是街裏街坊的,王啓自然清楚李解放平時也不是個檢點的人,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屬于掙多少花多少的主,他一着急,就把李解放的老婆拖來了派出所。李解放的老婆比李解放小了10歲,平時也常常被他打罵,這會兒什麽也不知道,更是說不出話來。
事情聽起來很簡單,應該是李解放揮霍完了錢财,躲債去了。看熱鬧的人沒看出什麽新鮮來,也就一哄而散。
我這邊倒是一切順利。信訪案件處置得及時有效,信訪人也信服了我們的複查結論。做完了一些文字材料的工作以後,我們決定第二天早上就返回省城。師父的作息習慣很好,早睡早起。不過這就苦了我們這些喜歡熬夜看書、玩遊戲的小年輕。第二天早上6點30分,師父就來敲門說要趕回廳裏,盡量趕上上午的會。
我睡眼惺忪地坐上了回省城的車。大清早,路上的車不多,但是駛到市郊的路上時,我們發現路旁停着一輛閃着警燈的警車,兩名交警正蹲在地上檢查一個躺在地上的人。
“停車。”師父吩咐駕駛員。
我和師父跳下車,聽見一名交警在打120:“城郊東南路化肥廠對面一交通事故傷者,還有呼吸,請盡快趕來。”
“怎麽回事?”師父問,同時出示了警官證。
交警有些詫異,一起簡單的交通事故逃逸,至于省廳法醫一把手都來過問嗎?“領導,今早有人電話報警,說一個人可能是被車撞了在路邊躺着,我們就趕過來了,發現人還有呼吸,不知道傷在哪裏,我們不敢搬動他,120馬上就到。”
我走過去,簡單地看了下躺在地上的人,沒有開放性損傷,一點兒血迹也沒有,走過去搭了頸動脈,發現還有搏動。我問:“傷哪兒了?哪兒不舒服?怎麽回事兒?”地上的男人隻知道哼哼。
“随身物品看了嗎?”師父問道。
“有一個包,空的,就這一張身份證。”交警把身份證遞給師父。
看照片,就是地上這個男人的身份證,名字居然正是前一天被提到的那個李解放。
不一會兒,救護車就趕到了,簡單檢查後,兩名醫生麻利地将李解放擡上救護車,在交警警車的開道下風馳電掣般開走了。
“回賓館。”師父說完後看了我一眼,“沒想女朋友吧?我們晚走兩天,關注一下這起所謂的交通事故。”
我完全沒有意見,因爲我也對李解放如此巧合的出現充滿了好奇。
李解放被送到了醫院,檢查發現額部有顱骨骨折,腦挫裂傷。醫生認爲他是半夜出的事兒,在路邊躺了幾個小時才被發現,出血量太大,已經沒有什麽希望了。幾經搶救,當天下午李解放就被宣布死亡。
得到消息後,師父帶着我和市局的法醫趕到醫院初步檢驗李解放的屍體,這是對非正常死亡屍體的常規檢驗,不同的是,參與檢查的是省廳法醫。經過檢查,屍體沒有發現非常明顯的外傷,就連CT顯示顱骨骨折、腦出血位置的皮膚都沒有發現明顯的出血。
“你們覺得像交通事故嗎?”師父問市局的楊法醫。
“不像,沒有擦傷。”
“雖然交通事故的損傷通常會伴有皮膚拖擦傷,但是也有僅有一處損傷的案例。現在天冷了,穿的衣服多,如果受力恰巧能導緻人沒有裸露部位着地,可能就是沒有擦傷的。”師父說,“不過,這個案子有問題。拉去殡儀館做進一步檢驗吧。”
醫院的門口,王啓和李解放的妻子都在門口等着。王啓見我們出來,問:
“我的錢呢?”
“他的随身物品隻有一張身份證。”民警說道。
“肯定是拿我的錢去賭博了,輸光了被車撞,活該!”王啓咬着牙說。
“我們要去殡儀館對屍體進一步檢驗,目前不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師父對李解放的妻子說。
李解放的妻子點點頭,對于李解放的死,她沒有太多的悲傷,更多的可能是解脫。
“不會是刑事案件吧?哪有殺人不弄死就扔路邊的?那要是救活了,豈不是自尋死路?”民警提出了質疑。
“我們隻是懷疑,目前還不能下結論。”師父說。
到了殡儀館,師父一聲不吭地和我們一起做完解剖。師父解剖的時候不喜歡說話,因爲他認爲多說話可能會影響自己的判斷。
解剖完,我們聚在水池旁洗手。
師父突然對一旁的民警說:“交刑警隊立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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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說站在一旁的民警,就連我都吃了一驚。立案必須要發現有犯罪事實,通過這幾個小時的解剖,雖然看到了一些損傷,但是也不能完全肯定不是交通事故的損傷,至少我是這麽認爲的。
“您确定這是一起命案?”民警在一旁悄悄地問道。
“可以排除是交通事故損傷,應該是直接打擊所緻。所以,應該是一起命案。”師父斬釘截鐵的态度再次展露出來,“走吧,我們去會議室,對專案組介紹一下屍檢情況。”
會議室裏,刑警隊員們面色凝重。一起這樣的命案發生,大家都會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非常重。當刑警時間長了,就會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情結。即便刑警這份職業最爲清苦、最爲辛勞、最爲危險,但是當過刑警的人,從心裏認爲自己一輩子是刑警。每起案件的發生,刑警們一方面會爲接下來的辛苦工作擔憂,一方面又會對面臨的挑戰充滿欣喜。
“屍體的損傷主要集中在頭部和四肢。”師父對照着幻燈片慢慢地說道,“雖然死者的頭部搶救手術過程中取掉了部分額部顱骨,骨瓣又未能在醫院調取,不能看清楚骨瓣的骨折形态,但是我們可以通過CT片看到,這是一個條形的骨折線,沒有凹陷、沒有粉碎。這樣的骨折線在交通事故損傷中很少見,一般出現在直接打擊和摔跌導緻的顱骨整體變形的過程中。”
“您是說這種骨折線要麽是直接打擊,要麽是摔跌?那麽怎麽能排除是摔跌導緻呢?”
“我們知道,摔跌區分于直接打擊損傷,主要是看對沖傷。對沖傷指沿頭部作用力方向,着力點對側的腦皮質發生的挫傷。如枕部受碰撞,額部的腦皮質發生挫傷,而額部頭皮、顱骨都無損傷。一般見于運動中的頭部受到外力作用後突然減速運動時發生。所謂的減速運動就是摔跌、磕碰等。”師父的理論功底是非常紮實的,名詞解釋比書本還準确,“本案中,死者的額部腦組織有挫傷,邊緣有出血,而對側的枕部頭皮、顱骨和腦組織都沒有損傷,可見,這不是對沖傷。”
“沒有對沖傷就可以肯定是直接打擊的嗎?”刑警們對案件的定性還是抱有懷疑的态度。
“屍體表面上看頭部是沒有損傷的。”師父放映屍體正面照片,“但是我們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他的額部正中有一些隐隐約約的顔色的變化,而這顔色的變化恰恰就是沿着骨折線的方向。雖然頭皮下由于手術而廣泛性出血,看不清是否有外傷痕迹,但是我們仔細地沿顔色變化的地方切開皮膚,觀察表皮層和真皮層,會發現皮膚的真皮層是有出血的。這樣的出血通常都是外力擠壓皮膚而形成的。”
“嗯,您說的有道理,我這個外行也明白了這裏的損傷應該是外力直接作用導緻的。”刑警支隊長說,“但是,爲什麽不能是車輛直接撞擊導緻的呢?如果是車輛的某個部位直接撞擊到了頭部,不也是這種損傷嗎?”
師父說:“這要分兩個方面來說。一個方面是緻傷工具的推斷,這個我待會兒再說。另一個方面足以證明這不是車輛撞擊,那就是交通事故的損傷形态。交通事故的損傷通常會形成二次損傷,所謂的二次損傷通常是磕碰、摔跌傷。簡單說,車輛撞擊人頭部後,人會怎麽樣?”
“後仰摔倒。”
“對,既然會後仰摔倒,那麽位于撞擊點的身體另一側必然會有二次損傷。”師父信心滿滿,“本案中,屍體頭部有傷,後腦、背部都沒有損傷,這不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
整個會議室的人頻頻點頭,大家開始被師父說服,認可師父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