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醫生!”
我回過頭,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眼前。
現在的我,面色蒼白,雙眼充滿了血絲。一直号稱大膽的我,沒想到也會被吓成這樣。事情已經過去20分鍾了,我的心髒跳速還在120以上,雙腿還是軟弱無力。難道當法醫的人都要面對這種不可能發生的詭異事件嗎?
“您沒事吧?”對面的這個女人看出了我的不正常,關心地問道。
“沒……沒事……請問,我們是不是見過?”她看上去似曾相識,可我還沒有從驚吓中緩過神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
“你不記得我了嗎?”女人的眉宇間充滿了憂郁,“我是小青華的媽媽啊!”
“啊!小青華!”我終于想起來了,那是個長得非常可愛的大眼睛男孩,“怎麽樣,現在小青華好了吧?”我回頭看了看“省第一人民醫院”的牌子,知道這句話顯然問得毫無意義。
果真如此,我的話音剛落,對面的女人眼眶已經潮濕了:“那次手術後,沒過兩年,他的病就又複發了,沒辦法,隻好來這個全省最好的醫院治,但是醫生說了,希望渺茫。”
這個女人30多歲,面容姣好,不像是已經有個6歲孩子的媽媽。但從她樸素的衣着可以看出,她現在的生活并不輕松。
小青華是我大學畢業實習階段記憶最爲深刻的一個孩子。
我們的實習期,有大半年時間都是在醫院的各個臨床科室度過的,我的第一個科室就是腦外科,當時我正是小青華的床位醫生。那時候他隻有4歲,眼睛大大的,長得非常招人喜歡。所有的醫生護士和同病房的病友們都特别喜歡他,因爲他總是能逗大家開心,讓一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後合。
但上天并沒有厚待這個活潑愛笑的小男孩,小青華入院一周後,診斷結果出來了:腦癌。
看着爸爸媽媽天天以淚洗面,小青華也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問媽媽:“我是不是要死了?不要緊的,下輩子我再來陪你,好不好?”一個4歲小男孩的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不禁爲之動容。
我第一次上手術台,就是參加小青華的腦部手術。手術不僅要對小青華腦部的病竈進行切除,還要對他的腦室進行插管減壓,也就是在他的腦室裏插一根管子,直接通過皮下,連接到腹腔,然後通過一個閥門,将腦室内的積水抽取到腹腔。這手術很殘忍,但出乎意料的是,小青華術後恢複得非常好,能蹦會跳,就是說話有一點兒障礙。我以爲他得救了,可沒有想到,死神再次糾纏上了他。
雖然我知道這樣的病複發,兇多吉少,但還是關心地問道:“省醫的醫生怎麽說?”
“還要二次手術,不過想恢複,很難了……而且費用我們真的快撐不住了。”小青華的媽媽說着說着就要流下淚來。
“秦明,過來。”胡科長喊道。
“你在腦外科是嗎?我忙完這個案子就過來看看小青華。堅強些,别急。”我安慰了小青華的媽媽一句,匆匆地向腦外科搶救室跑去。
這個時候的我,已經在中國刑警學院念完了兩年的雙學士學位,來到了家鄉所在省的省會城市——龍番市公安局參與實習工作。和其他的實習生相比,我的經驗顯然豐富很多。在這幾個月裏,我的帶教老師是市局的法醫科科長胡老師。
刑警學院的兩年,對于身體素質不算好的我來說,簡直是地獄般的日子。
刑警學院更注重警體課和法律課,這樣正好彌補了我作爲公安機關法醫的缺點。雖然在散打館我經常血灑衣襟,但也明白,隻有在如此刻苦的訓練之後,我才有可能成爲一名真正的人民警察。
所以對我來說,這段時間本來應該是心情最愉悅的時候。
國家公務員考試已經順利通過,省廳對我的考察已經接近尾聲,也就是說,實習期滿、畢業論文答辯結束,我就可以成爲省公安廳的一分子了。沒有了就業的心理負擔,我工作起來自然心情愉悅,也更加得心應手。
但是這一天,忽然得知小青華病情惡化的消息,我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了。
“你在這裏等着,我要帶他去急診CT,做個CT應該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了。”胡科長指了指病床上的人說。
此時的我,因爲受到小青華病情的影響,心情已經從之前的驚恐變成了沉重。看着胡科長和兩個民警推着病人小跑着去了急診CT室,我轉身走進了腦外科的住院病房。
小青華是在一個六人間的病室裏,這是省第一人民醫院最低檔的病房了,病房裏充斥着一股紗布和酒精的味道,異常刺鼻。
“秦叔叔!”我剛走進門,就聽見了小青華清脆的聲音,“叔叔,你……你怎……怎麽來了?”
可見,小青華的失語症狀已經愈加嚴重了。我笑着走近他,抓住了他的小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青華的視神經被壓迫,導緻他的一側眼球已經斜視,他的頭發也已經脫落光了。可是我看出了他斜視的眼睛裏綻放出的樂觀和笑意,我的眼淚情不自禁地奔湧而出。
“還好嗎?”我調整了半天呼吸,憋出來這三個字。
“沒……沒關系,我不怕死的,叔……叔叔。”小青華的聲音依然熟悉,但每一個字聽起來都異常艱難。
“别亂說,你不會死的。”雖然他隻是我曾經照顧過的一個普通病人,但是任誰見到他那麽堅強的孩子遭受這樣的折磨,都會忍不住眼眶泛紅,“乖,好好養病,叔叔回頭再來看你啊。”我實在克制不住自己喉頭的哽咽,告别了小青華,轉身走出了病房。
門外,小青華的媽媽付玉正趴在丈夫吳敬豐的肩上痛哭,吳敬豐無助地看着天花闆。
“現在是什麽情況?”我打破了這悲恸的氣氛,問道。
“醫生說,這次複發的位置在動脈旁邊,手術會冒非常大的風險。現在正在保守治療。”
“有什麽困難嗎?”我問道。
“費用太高了。我們已經賣光了值錢的東西,房子也賣了,快支撐不住了。而且,看到他放療化療後反應那麽嚴重,吐得死去活來,我們……我們實在不忍心。”付玉說完,又開始痛哭起來。我畢竟是他們孩子之前的床位醫生,他們對我是非常信任的。
那時候沒有微博,沒法爲小青華倡議捐款,我隻有摸出身上僅有的200元,塞在吳敬豐的手裏,抹着眼淚離開了病房。
心很疼,對這可愛的男孩的遭遇,我竟然無能爲力。
走到腦外科病房診斷室,我看見胡科長已經拿了CT片過來,在閱片燈上放好,和腦外科魏主任說着什麽。我走了過去,看着這張CT片。胡科長不知道我遇見了熟人,還以爲我躲哪兒抽煙去了,笑着問我:“怎麽樣,沒給吓傻吧?看看這張片子吧,有什麽問題?”
這種小兒科問題已經難不倒我了,我随口答道:“對沖傷。”
2
這天天氣晴朗,萬裏無雲。
在刑警學院養成了早睡早起的習慣之後,我的生物鍾一時半會兒還改不過來,于是早早起床,在市局的操場上跑了幾圈,便來到了病理實驗室,打開顯微鏡,開始觀察幾張組織病理學的切片。
看了兩個小時,快到8點的時候,胡科長揉着惺忪的睡眼,走進了實驗室。
“去你的宿舍不見人,估計你來這裏了。不錯,挺好學。”胡科長是一個40多歲的老帥哥,舉手投足間散發着一股成熟男人的氣息。他在刑警支隊的人氣很高,被譽爲集美貌、魅力與智慧于一身的人物。
“老師這麽早起啊?”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差點兒沒敬個禮。這是在刑警學院養成的職業病。
“8點了,還早啊?收拾收拾出發,寶河區發了起命案。”胡科長埋頭整理起他的勘查箱。
很快,我們就坐在了去往寶河區的勘查車上。“什麽情況?”我問胡科長。
“一個孤寡老人,平時靠修鞋爲生。在城郊結合部買了一個門面,兩層的小樓,一樓是門面,卷閘門,二樓是住的地方。門面的鄰居發現老人昨天一天都沒有開門,就有點兒生疑。今天早上6點左右,鄰居聽見他的手機響,但一直沒人接,感覺不對,就去敲他的卷閘門,可是左敲右敲就是沒有人開。不得已,就爬到門面對面的院牆上,從窗子裏往裏看,發現他的窗子是開着的,老人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枕邊還有血,就知道出人命了,于是打了110。”
“确定是殺人案件?”
“110民警沒有進入現場,在對面院牆上仔細觀察了,床頭有血,老人确實躺在那裏,沒有呼吸。”
“卷閘門是關閉的,那就是說,行兇者是從窗子進去的?”
“現場卷閘門是關好的,一樓沒有窗口,二樓隻有一扇窗戶,所以,要麽是撬門入室,要麽就是翻窗入室。”胡科長說。
很快,我們到達了現場。現場已經被幾輛警車左右一攔,形成了保護帶。
很多圍觀群衆在警車後面探首觀望,議論紛紛。
“這老頭買了門面,哪兒還有錢啊,什麽人會來殺他?”
“就是啊,沒兒沒女的,平時就修鞋,和誰也沒矛盾啊。”
“這老人家人特别好,很熱心。我們的鞋子有點兒小問題,他都免費幫我們修的。誰殺他的,真是要遭天譴啊。”
“是啊,上次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晚上從這裏走,很害怕,他還打手電筒把她送到亮的地方。”
從圍觀群衆的議論來看,這是個口碑很好的老人,看起來要分析這個案件的性質會比較複雜。
痕迹檢驗技術人員正在仔細地檢查卷閘門上的痕迹。
卷閘門上的灰塵很重,外面沒有任何開啓的痕迹,也就是說,近期這扇門都是從屋内關閉的,可以排除從外面關閉的可能。
“看來犯罪分子隻能從窗戶進出。”我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着痕檢人員忙碌地工作。
胡科長擡頭看看上方的窗戶,左顧右盼,疑惑道:“這麽高,窗戶又是突出的,怎麽才能爬進去?又不是《碟中諜》!”
“從屋頂下來呗。”我仰頭看了看,覺得也不太可能從下面攀爬進中心現場,但是又不是從正門進入的,那麽就隻有這一種可能了。
說話間,卷閘門被痕檢員撬開了。卷閘門是在内側用挂鎖鎖在地面的鎖扣上的,狀态很正常。
一樓的現場雜亂地放着很多舊鞋和修鞋的簡易機器,還有很多廢品。看來這個老人除了修鞋,平時也收一些廢品貼補日常開銷。一樓和二樓之間沒有安裝樓梯,隻用一個梯子作爲上下樓的通道。
痕檢員很快鋪好了勘查踏闆,通往梯子處。梯子上的痕迹尤爲重要,如果梯子上也沒有可疑的手印、腳印或是手套印、鞋印的話,那麽犯罪分子的出入口就隻能是窗戶了。如果确定了這一點,對犯罪嫌疑人的刻畫是很有幫助的。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具備飛檐走壁的能力的。
我和胡科長耐心地在現場外面等候着,十分鍾後,痕檢員在裏面喊道:
“梯子上隻有一種鞋印和指紋,都提取固定完畢,如果能排除是死者的,那麽行兇者隻能是從窗子進來的。”
我和胡科長馬上戴好了口罩、手套、鞋套和帽子,沿着勘查踏闆來到梯子旁。
這是一個破舊不堪的梯子,已經有一些年頭,似乎随時都有可能崩毀。
二樓地闆上有一個窟窿,這個窟窿就是一樓和二樓的通道,梯子就架在窟窿一旁。
“上去吧。”胡科長率先爬了上去。我緊跟着胡科長,慢慢爬到了二樓。
二樓布置得很簡單,一張破舊的辦公桌旁邊有一張小床。老人就這樣安靜地躺在床上,我遠遠地觀察了一會兒,發現老人确實沒有呼吸了。
胡科長還是最關心犯罪分子是如何進入現場的。他走到開着的窗邊,仔細地觀察着窗戶的高度、離屋頂的高度和窗框上的痕迹。
我觀察了一下屍體周圍的情況。床頭地面上有一處血迹,死者頭部枕邊有兩小攤血迹,屍體的嘴邊還有一小攤嘔吐物。
“出血量很小。”我說。胡科長沒有說話,還在專心緻志地檢查窗戶。
靜态勘查完畢,我們就要開始趕緊檢查屍體,明确死亡時間、緻命傷後就要把屍體運往位于龍番市殡儀館内的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内進行解剖檢驗,然後把中心現場留給痕迹檢驗技術人員現場勘查痕迹物證。
我先用手指頂了頂屍體的頭部,沒有發現明顯的骨擦感,于是我慢慢地把側卧位的屍體翻過來,讓他面朝上方。
屍體的雙眼緊閉。按照慣例,要先檢查眼睑結膜的情況以及角膜、瞳孔的情況。我用雙手一上一下地撐開了屍體的一側眼睑。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屍體突然睜開兩隻眼睛,直愣愣地瞪着我。
我腦子轟的一聲,一片空白,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剛開始就睜着眼的,我沒有注意到。心裏雖然這樣想,但雙手還是僵直地掰着他的上下眼睑。
直到那雙可怕無神的眼睛下方的嘴裏發出一聲呻吟:“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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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感覺腿都軟了,連續後退了幾步,險些從地闆通向一樓的窟窿裏掉了下去。我靠在牆上,不自覺地發抖。
胡科長仿佛也聽見了那聲陰森森的呻吟,回過頭來看到我臉色蒼白、瑟瑟發抖,問:“怎麽了?”
我望着那具仰面朝天的屍體,老人依然直愣愣地盯着天花闆,看上去異常詭異恐怖,我忍不住顫抖:“詐……詐屍了!”
“放屁!”胡科長三兩步跑到屍體的旁邊,兩根手指搭在他的頸動脈上。
幾秒鍾後,胡科長喊道:“快叫人,沒死,送醫院!”
我還傻乎乎地靠在牆上,面色蒼白,雙腿發軟。
“快去啊!”胡科長喊道。
真沒想到會碰到這樣的事——原來這個老人處于一種假死的狀态,近距離觀察都發現不了他的呼吸運動,在我用手刺激了他的眼球之後,他才蘇醒了過來,但是他受了傷,隻能那樣睜着眼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