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得了。”我全身麻木,卻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仍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盯着解剖台。
屍袋終于被完整取下。我曾經的同桌和玩伴,就這麽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一隻胳膊因爲僵硬而半舉着,眼睛微張,似乎還在望着什麽,一點兒也不像書上說的,人死的時候就像睡着了一樣。他身上的白色T恤已經完全被血染紅,褲腰到裆部也都浸透了,翻動衣服時,破口處還緩緩地往外湧着血。聖兵哥和他的搭檔澤勝仔細檢查起死者的衣着,邊看邊讨論着什麽,一旁的小王哥緊張地做着記錄。可他們在說什麽,我完全沒有聽見,我盯着屍體,腦海裏居然一片空白。
頃刻間,饒博的衣服已經全被脫光,露出了他身上我從未見過的紋身,那紋身已經被血液浸染得很模糊了。我微閉眼睛,不忍心往下看,但還是隐約看到了他胸腹部翻出來的脂肪和肌肉。看來之前真是傷得不輕。
主刀的是聖兵哥,他站在屍體仰卧位的右手側,拿着一根标尺,一處處地量着創口。我清楚地聽見聖兵哥報出的數字:饒博身中7刀,其中胸部3刀,腹部4刀。7處創口的創角[3]都是一鈍一銳,創口長3到4厘米,緻傷方式很清楚——他是被刃寬4厘米左右的單刃銳器刺傷的。
“聖兵哥,這還需要解剖嗎?死因應該很清楚了吧?”我看見聖兵哥開始準備解剖了,未免有些不忍。
“當然要解剖,不然你知道他傷在哪個髒器嗎?知道哪一刀是緻命的嗎?”
“這個……有意義嗎?”
“呵呵,有沒有意義,你一會兒會知道的。”
刀起皮開。聖兵哥麻利地一刀從頸下劃到恥骨聯合的上方。皮下組織頓時露了出來,黃的紅的,十分紮眼。
“一字劃開胸腹部,這是我們國家法醫習慣的解剖術式[4]。頸部解剖一會兒再進行,先解剖胸腹部,這樣相當于放血,可以防止頸部解剖時劃破血管,導緻血液浸染肌肉組織。那樣的話就無法判斷是肌肉出血還是血液浸染肌肉組織,也就無法明确頸部是否遭受過外界暴力了。頸部是關鍵部位,要留心。”
聖兵哥一邊分離着胸部的肌肉組織,一邊解說着,“分離胸部的肌肉要貼着肋骨,不要采用像外科醫生那樣的小碎刀,我們沒有那麽多時間。一刀是一刀,範圍要廣,下刀要準,刀面要平行,不要切傷肋骨,更不能刺破胸腔。”
看着饒博的胸部被一點點打開,我的神經已經繃緊到了極限,隻能強忍着嘔吐的沖動。
很快,腹膜也被打開,漲了氣的腸子噗的一聲湧出來。聖兵哥仔細檢查了死者的腹腔,搖了搖頭:“肚子上四刀,沒一刀傷到髒器和血管,連腸子都沒破,死者本來應該還有救的!”
接着他麻利地用手術刀沿着肋軟骨和肋骨的交界處切開,提起了胸骨,沿着胸骨的背側一刀刀地分離,組織分離的刷刷聲在幽靜的走廊上回蕩。
饒博的胸腔被打開的時候,我實在受不了了,隻好離開手術台,遠遠站着。隻聽聖兵哥說:“真是不巧,隻有一刀進了胸腔,刺破了主動脈弓。剩下兩刀都頂住了肋骨,沒進胸腔。這孩子真是運氣不好,刀歪一點兒,頂多是個血氣胸。”我回頭去看,發現饒博焦黑的肺髒已經被拿出了體外,我頓時又湧上一股嘔吐的沖動。
“聖兵哥,他,是不是煙瘾大,所以……”
“你說肺背側的黑色嗎?呵呵,不是,這是屍斑。人死後,血液由于重力往下沉積,所以感覺比上面的組織黑一點兒。”
“你确定死因了嗎?”
“是的,他中了七刀,但是隻有一刀緻命,就是胸口這一刀,”聖兵哥邊說邊掀起死者左側的胸大肌,指了指皮膚上的創口,“這一刀刺破了主動脈,導緻了大失血死亡。”說完,他開始用一個湯勺一勺一勺地把胸腔的血液舀出來裝在一個器皿裏。
“胸腔積血1500毫升。”聖兵哥說,“加上流出體外的血液,足以緻死。再加上屍斑淺淡等屍體現象,死因很明确。”
緊接着,聖兵哥解剖了饒博的頸部和頭部,未發現明顯的異常。那個時候,還很少見電動開顱鋸,法醫是用小鋼鋸來回拉鋸,直到把頭骨鋸開爲止,那種骨屑的味道,我至今依然最怕聞到。
剛剛縫合完畢,準備收工,隻見偵查員小李一路小跑過來。
“怎麽樣,審訊有進展嗎?”聖兵哥很關心審訊的情況。
“别提了,”小李擦擦汗,“三個人持刀,都固定了證據。但是三個人的刀的樣子基本上差不多,他們三個都不承認捅了胸部,都說是捅了肚子。”
現在的地痞流氓也都知道捅肚子比捅胸口捅死人的概率小多了。
“那不是扯淡嗎?胸口三刀怎麽解釋?”聖兵哥皺皺眉頭。
小李攤了下手,表示無助。
“刀帶來了嗎?”聖兵哥盯着屍體上的傷口,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知道哪把刀是誰拿的吧?”
“沒問題,證據都固定了。”
聖兵哥仔細看了看傷口,又挨個兒拿起分别裝着三把刀的三個透明物證袋,仔細看了看刀刃,微微一笑,拿出了其中一把紅色刀柄的匕首說:“緻命傷,就是這把刀捅的。”
我頓時覺得很神奇:“爲什麽?這也能分辨出來?三把刀看上去都一樣啊!”
“形狀是一樣,但是大家仔細看屍體上的七處刀傷,看上去形态基本一緻,粗略分析是由一種兇器形成。但是,再仔細看一看創壁[5],緻命傷的這處創口,創壁有一處皮瓣,看出來了嗎?”
大家一齊點頭。
“爲什麽其他創口沒有皮瓣,就這一處有皮瓣呢?創壁是刀的側面形成的,刀面基本都是平滑的,不應該形成皮瓣。那麽形成皮瓣的不會是刀面,不會是刀刃,隻有可能是刀刃上的凸起,比如說卷刃。”
“噢!對啊!”大家恍然大悟,争相去看那三把刀。果不其然,那把紅色刀柄的匕首是卷刃的。
“如果刀的材料不是很好,刺進肋骨後再拔刀扭轉,很容易形成刀刃的卷刃,那麽卷刃以後形成的創口創壁就會留有皮瓣,所以,我懷疑胸部這三刀,至少有兩刀是用這把刀捅的。可能這把刀原來就是卷刃的,行兇者就捅了兩刀;也可能這把刀原本不是卷刃,行兇者捅了一刀後,才變成卷刃。但是,可以肯定,緻命傷就是這把刀形成的。”
“有您這分析推斷,我們就放心啦。”小李高興地跑了。
我愣在一旁。聖兵哥看了看我,說:“怎麽樣,剛才不是說這種已經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法醫工作、屍檢工作就不重要了嗎?”
我回過神來,對聖兵哥肅然起敬:“真是沒有想到,原來鐵闆釘釘的案件,也會出現問題,這些問題還是需要我們來解決。之前我真是小看法醫學了。”
澤勝法醫也在一邊說道:“是啊,這樣一推斷,就明确了多名參與毆鬥的行爲人中導緻死者死亡的直接關系人,這可是案件定罪量刑的關鍵證據,屍體是不會說假話的。”
回去的路上,雖然還沒有從同學被殺的悲傷中走出來,但是哀痛之餘,我又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證了法醫學的關鍵作用,法醫不僅僅是爲偵查提供線索、爲審判提供證據那麽簡單,如果不是今天的解剖分析,我們就找不到真正該爲死者負責的兇手,而另兩個犯罪嫌疑人也許會因此蒙冤……
對我來說,那是非同尋常的一天。我終于下定決心,要成爲一名好法醫。
注釋
[1]20世紀70年代前,刑事技術和偵查是不分家的,正兒八經的有刑事技術專業之說,應該是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
[2]法醫門診:法醫的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對傷害案件中的受害人進行損傷程度鑒定,俗稱傷情鑒定,爲方便受害人進行傷情鑒定,通常公安機關會建設法醫門診,用于日常接待傷情鑒定案件,和派出所的戶籍窗口有相似之處。
[3]創角:是指創口的兩角,通過對創角鈍銳形态的分辨,可以推斷緻傷物的形态。如:單刃刺器、雙刃刺器。
[4]解剖術式:是指慣用的解剖方法。如一字型切口、Y字型切口、T字型切口。
[5]創壁:就是指創口裂開處的兩邊皮膚和皮下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