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刀的聖兵哥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将屍袋緩緩拉開,一旁凝神看着的我,心髒不覺越跳越快。
心跳的咚咚聲,仿佛瞬間将我帶回到那個滿臉好奇與渴望的小男孩身上。
“别看你爸那神氣樣兒,吃的苦可多着呢!”
小時候等着我爸出門,是我一天當中最期盼的時刻。看着他配好铮亮的手槍,扣好警服上的每一顆扣子,空氣裏頓時充滿了令人興奮的味道。我爸“吧嗒”一口親在我臉頰上,作爲新中國第一代正兒八經的專業刑事技術人員[1]、痕迹檢驗的專家,他當然希望他的小男孩能夠子承父業,可我媽偏偏不這麽想。
當了一輩子警察的家眷,我媽才不舍得讓兒子也去賣命,在她看來,安安穩穩當個醫生就是最好的出路,她自己就在醫院裏當護士長,大小事兒還能有個照應,再說了,當醫生還救死扶傷呢,有什麽比不上警察的啊!
醫生還是警察?這兩人的意見從來就沒統一過。誰也不想得罪的我,不得不跟着左右搖擺,一陣子立志要當警察,一陣子又覺得當醫生也不錯。就這麽警察醫生警察醫生搖搖晃晃地過了高中三年,到了填報志願的時候,我才發現了一個新鮮的詞兒:法醫。
這不是兩全其美了嘛!
雖然我媽還不太情願,可有了我爸的支持,我終于順利填寫了我的第一志願。
那可是在1998年,法醫這個專業完全是冷門兒中的冷門兒,全國一年也隻有300名畢業生。我以高出普通本科線30分的成績(其實還不夠重點線)考進了皖南醫學院的法醫學系。班裏40個同學,隻有我一人是第一志願,其他的同學都是服從調劑才到了這個專業。于是,好奇也好,懊惱也罷,我們這40個法醫新生,就這樣開始了完全陌生的新生活。
學醫的同學們都知道,醫學生的課程,打大一開始就不輕松,尤其是系統解剖學,那簡直是如同噩夢一般的一門課程,它的挂科率完全是慘不忍睹。我僥幸及了格,暑假一到,我爸就熱心地幫我找到了實習機會,讓我去老家公安局刑警支隊的法醫部門長點兒見識。一想到電視劇裏的刺激場面就要成真,我興奮得天天倒數,恨不得出發的日子早點兒來臨。
到法醫部門的前幾天,一直都是平安無事。
也難怪,老家這樣的南方城市,命案本來就少得很。聖兵哥大我幾歲,卻已經是法醫部門的頂梁柱,順理成章也成了我的啓蒙老師,哪怕後來他不再從事法醫這一行了,我也一直對他崇拜有加。
那時候我成天跟在他後面,像個小跟班兒似的到處轉。當時每天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傷情鑒定,雖然我看得很認真,可畢竟知識有限,總是一頭霧水。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直到有一天,法醫門診[2]的電話鈴聲忽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法醫門診。”我拿起電話,自報家門。
“我是重案大隊小李,石城路發生一起群毆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請過來看現場吧。”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疲倦。
“命案?”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聖兵哥一把搶過電話:“什麽情況?有頭緒嗎?”
後來我才知道,所謂的“有頭緒嗎”就是指犯罪嫌疑人明确不明确,如果犯罪嫌疑人明确,那麽法醫的壓力就會很小,隻要做一些基礎工作就可以了。
但要是沒有頭緒,法醫需要分析推理的内容就很多,現場勘查和屍檢工作也會多花一倍的時間。
“打架而已,抓了好幾個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馬上到。”聖兵哥長舒一口氣。
我們很快上了标有“刑事現場勘查”的警車,一路上警報聲直響,我的心頭莫名其妙地湧上一陣刺激感。
可現場很平靜,比想象中平靜太多了。
馬路旁胡亂拉着一圈警戒帶,旁邊熙熙攘攘地擠着看熱鬧的路人。遠遠望去,警戒帶中間啥也沒有,實在不知道這群人在圍觀些什麽。直到走近了,才看到被圍起來的地上有一攤血,血泊周圍可以看到一些成條狀的滴落狀血迹和少量的噴濺狀血迹。聖兵哥拿出勘查箱,在血泊、噴濺狀血迹和滴落狀血迹中各取了一部分,以備檢驗DNA。這在當時是很先進的,因爲那時候DNA檢驗剛剛開始使用,而且用的還是原始的電泳方法,工序非常複雜,所以一般不會動用這種高科技,尤其是這種已經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現場很快就看完了,我們重新上了車。
“聖兵哥,我們去哪兒?”
“殡儀館啊。死者是在送去醫院的路上死的,現在屍體已經被拉到殡儀館了。”
“殡……殡儀館?”雖然早就有思想準備,自己早晚要參加屍檢,但是事到臨頭,我還是有點兒緊張,不,是夾雜着興奮的緊張,“不是說案件已經破了嗎?人不都抓了?那還用得着我們去屍檢嗎?”
“怎麽會沒用?”聖兵哥看着我笑,“隻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進行屍體解剖檢驗的。這可是基礎工作,也是保障案件準确辦理和完善證據鎖鏈的重要一步。”
我想都沒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說,我們要去做的都是無用功?”
聖兵哥微微一笑,沒有繼續和我糾纏這個問題:“去看看吧,先看,下次你就自己上。至于偵查部門說案件已經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聽到下次就讓我上解剖台,我心裏又是興奮又是打鼓,解剖刀都沒有摸過的我能行嗎?不管怎樣,這次我至少要看個明白。
殡儀館一般離市區都比較遠,利用坐車的時間,我拿起案件的前期調查材料,随手翻了起來。
群毆事件中,18歲的參與者饒博身中數刀,當場倒地,在送往醫院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這個人居然和我的一個小學同學同名呢,呵呵。”雖然嘴上說得輕松,可我暗暗産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畢竟這個姓,這個名,還有這個年齡……
一路忐忑。很快,警車開進了寫有“陵園”字樣的牌坊大門。
雖然是炎熱的夏天,但是一進解剖室,後背頓時襲來一陣陣的涼氣。
其實那時候沒有哪個地方有标準化的解剖室,頂多有一間小房,房子中央用磚頭砌一張解剖台,窗戶上再加裝一個排氣扇。這就算條件不錯的了。至少冬天的時候,在房子裏解剖不用忍受寒風,但是到了夏天,屍體容易腐敗,腐敗氣體又沒法散發,解剖室就成了毒氣房。所以,那時候的解剖室是有季節性的。
台上放着一隻白花花的屍袋,在不見陽光的解剖室中顯得尤爲陰森可怕。
“拖出去吧,這裏空氣不好。”聖兵哥邊說邊拖來一張移動屍床。兩名法醫戴上了手套,輕松一拎,将屍體擡上了移動屍床。我一邊看着一邊忍不住感慨,人一旦沒了氣息,仿佛就真成了物件。
他們把屍體往火化室後面的走廊推去,我想,那就是他們的“露天解剖室”了。其實露天解剖非常不科學,但條件所限,即使是十多年後的今天,很多地方依然隻能采取露天解剖的方式。
我木木地跟在後面,心裏卻漸漸慌亂起來。究竟這個饒博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屍床到了地方,聖兵哥的工作就要開始了。他表情嚴肅,動作一絲不苟,将那屍袋緩緩往下拉開。我的心跳越來越快。18年來,我無數次期待像父親一樣親曆現場,伸張正義,可我的第一課卻來得如此兇猛而殘酷:
屍袋裏慢慢露出一張蒼白、僵硬卻熟悉的臉。
晴天霹靂!一瞬間,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嘯一樣奔湧而來,讓我無法呼吸,年少時的種種回憶一瞬間淹沒了我的喉嚨,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怎麽可能認不出來呢?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見面,這眉眼的痕迹也不會說謊,是的,他就是我認識的那個饒博……
第一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學同桌?這一定是我的幻覺,上天怎麽可能對我開這麽殘忍的玩笑?
聖兵哥可能看出了我的異樣:“怎麽,受不了了?屍體都受不了,可幹不了法醫啊!”
我還沒有調整好自己的情緒:“不,不是……饒博……他是我同學。”
“啊,是嗎?”聖兵哥也面露訝色,“那,要不,你先回去?”
我怔了10秒,還是下了決定:“我不走,我看。”如果我這一關都挺不過去,還當什麽法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