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最做不來的事情,就是一女侍二夫。當年對朱佑樘如此,現在對你也如此。”與其後半輩子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還不如一個人來得清清靜靜,蘇挽月想起那樣的處境,就覺得生不如死。
“挽月,何必這麽倔呢……”楊甯清再想去抱她,卻被躲開了,“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你帶蘇柔回塞外吧,我不想再見到你。”蘇挽月背過身去,她願意把自己留在一個殼裏,誰也進不來,自己也不走出去。這樣挺好,起碼不會有期盼,就不會有失望。
後面的人沉默了許久,久到蘇挽月都以爲他走了,再回過身去,卻看着楊甯清仍站在那。
那麽高大的一個男人,怔怔無助,他向來嘴拙,處理不來這類事。見蘇挽月回過頭來,嘴唇瑟動了下,卻終究沒發出聲音。蘇挽月忽然想起朱佑樘提醒自己的,楊甯清是正人君子,遲早要吃虧。一語成谶,果真是吃了大虧。
無論哪種選擇,除了蘇柔,沒有人會是赢家。蘇挽月有些傷感,無能爲力的感覺。
“不要再逼我了,你就讓我一個人吧。”蘇挽月像是特别煩躁,像動物受傷後的反應。
楊甯清朝她走過去,外頭開始下雨,除去這小小的涼亭,一伸胳膊把她撈進懷裏,掙紮中蘇挽月渾身僵硬,“乖,讓我抱一下,我好想你。”蘇挽月隻覺得自己腦子裏的一根弦,被崩斷了。
夏天的雨下得很快,電閃雷鳴的聲勢,讓蘇挽月覺得影響了自己心跳。
而後蘇挽月,越過楊甯清的肩膀,看到了亭外的兩人。即便撐着傘,狂風鄹雨中也淋濕了半邊身子。
“哥。”其中一個女子先出聲了,一腳踏進了涼亭,再回過頭去拽蘇柔,“嫂子,外頭雨大,你也進來。”但蘇柔有些害怕一般,隻肯站在外頭,肚子挺大了,她臉色也圓潤了許多。
楊甯清反應過來之前,蘇挽月就先把他推開了。
“楊柳,你怎麽來了?”
“不能來麽,大家當面說清楚比較好。”擡了下眉毛望着蘇挽月,有幾分挑釁的意味,楊柳應該同蘇柔關系不錯。但也說不準,楊柳一直看不慣蘇挽月,沒有理由。
“急成這樣?怕多待一炷香時間,就搶了你男人麽?”蘇挽月沒搭理楊柳,直勾勾看着蘇柔。
蘇柔臉一下子紅了,站在那不知所措,隻得看着蘇挽月,一下子又哭了,“對不起……”
蘇挽月歎了口氣,她也知道蘇柔的苦衷,懷了孩子,自然是要争取的,而且是一定要争赢,否則就什麽都沒了。
“你就退出吧,我哥有蘇柔給他生孩子就行了。”楊柳斬釘截鐵,小小的涼亭裏,氣氛驟然很僵硬。
“楊柳!閉嘴!”楊甯清額頭上青筋都暴起了,看樣子氣得不輕。
蘇挽月隻是心裏被磨了下,但臉上沒什麽反應。蘇柔仍然站在外頭,兩手緊緊拽着傘柄,裙子都濕了。
“你先進來。”蘇挽月輕聲說了句。
“對不起……”蘇柔哭得不行,“我對不起你,你一直待我恩重如山,我還這樣……但請不要拆散我們。”
“你先進來。”蘇挽月重複了句,語氣仍然無悲無喜。
蘇柔邁進了涼亭,收了傘垂着雙肩站在一旁,偶爾擡眼看了看楊甯清,一副害怕被遺棄的貓犬之類的表情。
蘇挽月望着楊甯清矛盾的神情,忽然覺得疲憊。那人總願意所有人都好,希望他妹妹開心,希望自己也不辜負任何人。既然如此的話,比起蘇柔,蘇挽月還是要強悍許多,起碼沒了他,不會去死。
“蘇挽月,我要你保證離開我哥。”楊柳站到了蘇挽月面前,勢在必得的樣子。
“楊柳!你給我滾回來!”楊甯清暴跳如雷,拽了楊柳一把,但也沒舍得真打她。
蘇挽月臉色很陰郁,擡了擡手,但仍是放下來了,“這裏是京城,容不得你撒野。”
“你有什麽本事管我?”楊柳一點都不服氣,她忘了這裏不是她的塞外。
蘇挽月一點猶豫也沒有,一巴掌扇過去,速度快到楊甯清也來不及阻擋,“我再說一遍,這裏是京城,惹惱我,後果自負。”
她身上的暴戾氣息,和那種隐忍苦楚的眼神,相得益彰。楊柳怔怔看了看她,隐隐覺得她同以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捂着臉,一邊臉腫了起來,力道大得她腦子都發昏。
“挽月,你别這樣。”楊甯清想伸手去抓蘇挽月,卻被她躲開了。
“别碰我。”蘇挽月有些受夠了的表情。
擡了手起來,指甲濃黑,手中黑瘴湧現,朝着亭外一指,冷冷喝了一聲,“雪罂,出來接令。”
地上騰起一團黑霧,幻化出一個烏衣人的身形,跪在了雨中,“主人。”
蘇挽月拂袖,出了涼亭走進雨裏,雨水迅速沾濕了她的頭發和長袍,濕了的衣服裹出她修長清瘦的身形,背影很倔強,“送客。”她隻這麽說了一句,就邁上了石階朝山上走。
楊甯清追了出去,雪罂鬼氣森森擋在他面前。
“挽月,我知道你心裏仍是有我!”楊甯清不想傷了蘇挽月的人,但又不忍心放她走。
蘇挽月停了下腳步,側了下身,看着蘇柔費力得跑過來,用整個身體抱着楊甯清。
雨下得很大,楊甯清讓蘇柔回去,但對方不肯,抱着他一直哭,楊甯清隻得解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蘇挽月站在石階上頭,中間隔着雪罂,覺得這場面無比可笑。
“有她就沒有我,你敢不敢選?”蘇挽月冷冷問了句。
蘇柔哭得更大聲了,滂沱大雨中,蒼白着一張臉哭得幾乎昏厥,“挽月,求求你不要拆散我們,我也是真心喜歡楊将軍,爲奴爲婢都沒關系,不要趕我走。”她懷着身孕跪在雨裏,一下一下磕頭。
蘇挽月望着楊甯清把人打橫抱起,臉上盡是不忍和心痛的神情,蘇柔哭得昏過去了,楊甯清抱着她回到了亭裏。
“主人。”雪罂回過身,望着蘇挽月嘴角溢出了鮮血。
她一直很強悍,再重的傷也不會殺了她,再難的處境好像也能化險爲夷。直到後來才發現,對男人而言,堅韌敵不過柔弱。就好像她現在,一樣身處苦雨之中,一樣心如刀割,但别人隻看得到更脆弱的蘇柔。
蘇挽月捂着胸口半跪在了石階上,雨落下來,周圍樹木搖曳,滂沱大雨把她淋了個通透。嘴裏吐出的血流在石階上,很快就被雨水沖刷幹淨。蘇挽月覺得很難過,但已經沒有眼淚。
“不準任何人上山。”蘇挽月吩咐了句,緩緩起身,最後望了眼亭子裏的楊甯清,覺得特别遙遠。
“遵命。”雪罂領命,目送蘇挽月有些單薄的背影。
一炷香後,楊甯清眼睛發紅要從雪罂這兒過去,但雪罂隻是擡了濕漉漉的衣袖,“主人有令,不準任何人上山,将軍請回。”她聲音比起以前,沒那麽僵硬了,有幾絲人氣。
“讓開。”楊甯清要拔劍。
“雪罂有主人一魄,才活到現在。恕雪罂直言,将軍剛剛傷了主人的心了。”
“我知道。”
“将軍其實不知道。”雪罂面無表情,隻是站在那擋着唯一的上山道路,“真正的痛苦,不會展露在您面前。”
楊甯清一時沉默不語。
“将軍請回吧。”雪罂做了個請的動作。
楊甯清仍是沒動。
“請回吧,不要逼雪罂動手。”雖是如此說,但伸了手出來,鬼魅之氣纏繞在她尖尖的手指頭上,同蘇挽月一樣的黑指甲,膚色青白。本質上說,雪罂是蘇挽月的一魄,她的招式和手段,都源自于蘇挽月。
“哥,我們走吧。”楊柳走了過來,撐着傘,一點也不想留在這裏。
“你先回去。”楊甯清越過雪罂,遙遙望着上頭的石階。
“哥,她不搭理就算了,你爲嘛要作踐自己呢?”楊柳要幫楊甯清撐傘擋雨,但卻被他一把推開。
“你帶蘇柔回去。”雖然語氣仍然柔和,但也有着不容抵抗的意味。
“哥……”
“别再說了。”楊甯清低喝一聲,“今日你自作主張,回頭我再罰你。”若不是楊柳慫恿,不會鬧到現在這個地步,蘇挽月那麽驕傲的一個人,肯定恨死自己了。
楊柳自知理虧,也怕她哥哥真的發火,扁扁嘴就退開了。
雪罂直挺挺站在雨裏,嬌小的身影像有無窮盡的毅力一般。楊甯清撿了顆樹,盤腿坐在下面,意思是要和雪罂長久對峙。
“将軍是不走麽?”雪罂問了句。
“不走。”
“那雪罂隻能奉陪到底了。”
“有勞姑娘。”
蘇挽月回到山上時,卻見短短時間裏,竹林已經開出了花。竹子開花并不好看,密密麻麻,有些恐怖。待走到偏殿前的時候,天上的雨下得更厲害,竹林盛開着詭異的花,愈加繁盛。
地上黑氣翻滾,低低淺淺的水窪,肆意濺起着水花。泥土沾污了她的長袍,長發貼着臉,有些狼狽,但一雙杏眼,仍然銳利無比。
“主人。”無逸出現在眼前。
蘇挽月擡眼望他。
“我聞到花香了。”
蘇挽月眼皮子動了下,手擡起來,指着那一片竹林,“這種花的味道?”語氣淡淡,但略微詫異,因爲她都聞不見那種微乎其微的味道,竹花到底有沒有味道,她一直以爲是沒有的。
無逸點了點頭,傀儡得了主人的一魄,若是可以感應萬物靈氣,便可重歸新生。想了一想,似在思考怎麽樣的措辭,“有種很悲傷的味道,像地底的瘴氣般。我本以爲花香會讓人愉悅。”
“竹子開花後便死亡,但生死循環,來年會在這片地方重新長出竹林。”
無逸聽着蘇挽月的話,若有所思。
“等下你們幫我做完最後件事,便可重獲自由。”蘇挽月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地上黑霧往旁邊散去,給她讓出了一條道。竹林裏開出的話,并不美麗,但很震撼,一種死亡之前的肆意之感。
“主人,我和雪罂都不走。”無逸在後頭說了句,蘇挽月沒有回頭,腳榻上了偏殿的台階,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盡全身的力量。
等到再開了殿門那把繁複的鎖,推開厚重的門,站在門口,卻又遲遲不敢進去。
雨越下越大,不覺讓蘇挽月想起千年前的那個雨幕,她最後死在了漫天苦雨中。這一世好像還不是那麽凄慘,起碼是生是死,能知道那人便在不遠處。
望着平躺在透明棺木裏的人,底下墊着璞玉寒冰,他滿頭的華發鋪散開來,像是睡着了一樣。眉目如畫,是蘇挽月最心底的那個畫面。但亦僅僅如此,她能做的,隻是把人當成标本一樣儲存起來,沒辦法再開棺去觸碰。
伸手去摸那個水晶的棺材,想隔着這層冰冷的東西,去觸碰下那張仍然無雙的臉。但手撐開來放上去時,看着自己厲鬼一般的爪子,就無比厭惡收了回來,攏在袖子裏。
她已經是半人半鬼,無論身體還是心境。不想去髒了朱佑樘的完美。
“也許這是最好的結局,我注定孤苦無依。”蘇挽月笑了下,貪婪看着那個人的面孔,“世間所有對我好的人,都不得善終,若是可以,我甯願一個人扛掉所有苦難。”
“對不起,我知你已入輪回,而我執著着不肯讓你入土爲安。”語氣溫柔,千般柔情,卻又有萬種苦楚。
“從今開始,我不會再任性,不會再不負責任。我會守住你的江山,完成你未完成的。”
“我們還會再重逢,無論多久,無論多遠……”
蘇挽月覺得無比難過,心裏好像被挖了個特别大的洞,空蕩蕩,但卻沒有什麽能拿來彌補。也哭不出來,她經曆過的那些,已經不太會讓她掉眼淚了。可能可以笑出淚水,但無法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