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一直難以理解古人的衣着,夏天活生生要悶出痱子來。敞着衣襟斜倚在廊柱上,左手搖着扇子,右手端着本書。敞開的衣領露出雪白的脖子,再往下一截形狀姣好的鎖骨,仍是嫌熱一般,光着腳踩在光滑的地闆上。
她手上的扇子,上頭有楊甯清當初寫的兩句詩——梧桐相待老,與子共扶桑。
“大人,欽天監求見。”四喜跪在殿外,不敢進去,也不敢擡頭。
“不見。”蘇挽月一搖扇子,想都沒想便回答。
這半年隔三差五就會上演的戲碼,蘇挽月是鐵了心不打算再見,一切必須要商量的事宜,也是通過書信來往,但雪若芊好像不急不惱,也沒有狗急跳牆。
四喜退下去了,過了片刻又跪到了殿外。
“這次又怎麽了?”蘇挽月遙遙問了句,語氣倦倦,她還是嫌熱。
“大人,牟統領求見。”
蘇挽月翻了個白眼,他們倆誰求見都不是一樣的道理麽,一揮衣袖,“不見不見!别來煩我!”
四喜見蘇挽月發怒了,連連答應着退下了。
等到一個人都不剩時,蘇挽月思緒卻難以再回到書上了。天氣轉好,西北戰況亦是一路好轉,劉大夏已經回京叙職了,鞑靼鐵騎退回漠北,十餘年内應該不會再南侵。這場仗果然是赢了,但接下來的事情卻讓蘇挽月不知如何去應對。
楊甯清三日後回京,念及此處,蘇挽月就覺得頭大如鬥,想了幾個處理方式,最終越想越煩躁,也越來越熱。
謝遷走進來時,蘇挽月正扯開着衣領,拼命往胸口扇風,一副市井流民的樣子。
“抱歉。”謝遷背過身去,蘇挽月的形象,在他理解中已經接近于衣衫不整了。
“沒關系,這天氣太熱了。”蘇挽月倒是很大方,整理好斜開的衣襟,系好腰上的衣帶,隻是頭發上綁着的銀色絲帶有些松了,頭發松散着,襯着她有些懶散的眼神,怎麽看都不像手掌生殺大權的人。
謝遷估摸着蘇挽月整理好了,便回過身去,“大人,心靜自然涼。”
“這句話簡直是廢話。”蘇挽月搖搖頭,一點都不相信,側身往書房的方向走,“你找我有事麽?去那邊說。”
謝遷跟在她後頭,看她光腳踩在白玉磚上,青灰色的長袍拂過地面,若隐若現一雙玉足。她現在的容顔不是最好的時候,謝遷看過她最美不勝收的樣子,但好像現在更加吸引人,有種歲月沉澱的美好。
坐在書案後頭,擡頭望了過來,眼角下的疤很明顯,但放在她臉上,卻并不覺很突兀。
謝遷看着她的臉,覺得她真正做到了獨一無二。
“你還要看多久?”蘇挽月側目問了句,笑了笑,露了尖牙出來,眼神極爲懶散。
“您以前同在下提過,希望蘇雅可以同她姊妹重聚,三日後蘇柔随同楊将軍回京,不知您有何打算?”
蘇挽月帶着笑意的眼神瞬間就冷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看着謝遷泰然處之的神色,也不好發作。謝遷是個聰明人,他不可能什麽事都不知道,但偏偏裝作不知道這麽來問,肯定有他的目的。
“你覺得呢?”蘇挽月都聽得到自己磨牙的聲音。
“在下不知道大人的心意,究竟是如何?”謝遷站在那兒,溫潤端方的樣子。
蘇挽月扶額,有些無奈,心情有些不好,“蘇柔有八個月身孕了,楊甯清應會娶她。你若是舍得蘇雅,把她送回将軍府中,讓她們姐妹重聚。”
“聽大人吩咐,待楊将軍回京,在下便帶蘇雅前去拜訪。”謝遷順水推舟。
“還有事麽?沒有便下去吧。”蘇挽月下了逐客令,腦袋隐隐作痛。
謝遷站在那并未走,一襲白衣,在朝官之中,有些與衆不同的意味,三十多歲的那張臉,早就褪去了青澀和輕狂,七分穩重,三分心計。
“大人,可會成全楊将軍和蘇柔?”
蘇挽月一時沒說話,擡眼望過去,面無表情。坐在書案後頭,隔着些距離,但也能到驟冷的氣息。
“謝遷,你一直是個人才,但有些七拐八彎的關系,還是不要去琢磨。”蘇挽月知道謝遷在盤算什麽,蘇柔和蘇雅是同胞姐妹,若是蘇柔嫁了個鎮國大将軍,以他對蘇雅的知遇之恩,似錦前途更是多敞開了一道門。若是此事會惹惱蘇挽月,他也需要早作打算。
面對蘇挽月不悅的職責,謝遷仍是淡然的樣子,好像一切反映都在他料想之中。
“那您會成全麽?”謝遷不怕死地再問一句。
“放肆!”蘇挽月一拍書桌,硯台被她震碎了,她發起怒來很恐怖,狂風暴雨般的破壞力。
謝遷直勾勾望着蘇挽月,沒有退半步。
“你爲什麽要替他們争取?”吸了口氣,蘇挽月盡量平靜問了句。
“若是大人不想,蘇柔便不能活着回到京城。”謝遷笑了笑,意味深長,他那張溫潤俊秀的臉,好像不适合說出這種話。
蘇挽月眯了眯眼睛,“你當我傻的麽,蘇柔懷了身孕死于意外,天下人都會懷疑我。”當然楊甯清也肯定會,蘇挽月拿捏不準兩個人現在的關系,她想過要好好重新開始一段感情,但颠沛流離,破綻百出。
“所以在下動手的話,沒有人會懷疑大人。”仍是笑了笑,不動聲色。
蘇挽月沉默了,重重歎了口氣,許久吐出幾個字,“算了吧……”
她好像很累了,累到動一動指頭,想一想壞心思就喘不過氣來。經曆到了現在的地步,已經沒什麽讓她痛徹心扉了,最多是難過,“難過”這個詞很有意思,再難過去的波折,終究都會過去。人遠比自己想象得,要堅強。
謝遷望着在書案後頭的女子,青灰色的長袍顯得很老成,比傷疤更滄桑得,是她的眼神。但很奇怪,卻有生生不息的精力一般,好像有種無堅不摧的力量。
毋庸置疑,謝遷見過最強悍的女子,便是眼前的這個。
說來也奇怪,這段時間本來是驕陽似火的天色,今日忽然狂風大作,陰雲罩頂。
鎮國将軍楊甯清凱旋回京,除去官方的排場,老百姓自發迎接的隊伍快要出城十裏了。
蘇挽月沒去湊那個熱鬧,準确的說,她躲起來了。謝遷三日前問過自己,會如何處理,直到前一個時辰,她才想好到底如何去做,便是避而不見。
法源寺的牡丹園久負盛名,以黑牡丹最爲奇特。半年前大火後,重新修葺了一遍,四五月份時牡丹盛開,美不勝收。現在已經過了花期了,園裏難免有些寂寥。
從牡丹園走過戒台殿,再往山上走,後頭有座偏殿,常年被鎖着,乍一看沒什麽奇特,細看起來卻是暗藏玄機。竹林掩映之中,四周環翠,但土地上隐隐騰起着黑霧,後山一般不會來外人,就算來了,也不會靠近。
“主人,你要進去麽?”每一次,傀儡都會問這麽一句話。他們奉命守在這兒,日夜不離半步。
“不用。”而每一次,蘇挽月都隻會答這麽一句。
她習慣在外頭靜靜看一陣,便也知足了。不敢奢望去裏頭看水晶棺裏那人面貌,沒有辦法讓他醒來,就會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他已經死去。蘇挽月到現在爲止,還不願接受這個事實,每一次想起便心如刀絞。
其實不可否認雪若芊是正确的,朱佑樘的魂魄已經轉入輪回,這一世留下的,隻有軀殼了。
“主人,有人上山了。”無逸輕聲說了句。
雪罂微微側過身,眼神循着山間的小道望下去,“要殺麽?”
“你們兩個先退下吧,接着幫我守着偏殿去。”蘇挽月沉默了會,而後皺着眉頭說了句。
無逸和雪罂兩人轉身走了,幾步之後,化作黑瘴沒入地下,和地上若隐若現翻騰的黑氣融爲一體。
蘇挽月站在原處半晌,遙遙望着竹林裏隐現的一角殿頂,清風吹過,還聽得到銅鈴作響。她忽然有種錯覺,覺得朱佑樘一直住在那裏,從不曾離去。
“易地而處,換做是你的話,會怎麽辦麽?”蘇挽月問了句,像是自言自語。
最終像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轉身離開。山裏氣溫比較低,沒把她熱成平日裏的狼狽樣,風吹起她的頭發,青灰色的長袍拂過石闆堆起來的台階,一步一步往下,她藏在寬袖裏的手,已經攥成了拳。
沿着台階上來的那人,依舊高大,窄窄的石道上隻容得下他一個人。因是爬久了,身上穿着的戎裝又有些厚重,那人額上微微滲着汗,但依舊嚴謹又英氣的模樣。
蘇挽月站在那兒,離他大概五個台階的地方停住了,“好久不見。”
楊甯清愣了下,高度的差異讓他需要微微仰視,對峙良久,眼中千鍾情緒變換,最後也隻是百感交集喚了她一聲,“挽月……”
蘇挽月笑了笑,煞白的一張臉看上去不怎麽輕松,指了指旁邊,“那頭有個亭子,我們去那說吧。”
半山腰的地方有座涼亭,很簡陋,但風景不錯,站在那能望得到整座法源寺的景色,甚至更遠。蘇挽月站在前頭,望了眼遠處山門殿前,人頭攢動,應該來了不少人,再回身看了下楊甯清,“你手下都在寺外等你吧?”
“我本想一個人來的,但剛回京脫不開身。了因說你在山上,我急着見你……”楊甯清忙着解釋,他怕蘇挽月喜歡清靜,這麽多人掃了她的興。
“熱不熱?”蘇挽月像是沒在意一般,順口撿了其他話題。在楊甯清不解中,她掏了懷裏的扇子出來,“夏天真是沒辦法活了,這個給你用吧。”遞了過去,但那人怔怔,沒有接,蘇挽月也不管,塞在了他手裏。
“你走之前留給我的東西,現在還給你了。夏天終究會過去,就像冬天的嚴寒,再惡劣的天氣,也是折騰不死人的。”
“挽月……我不知如何解釋……”楊甯清峻挺的一張臉,顯出痛苦的神色,他瘦多了,五官顯得更深邃。将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本應是久别重逢的喜悅,但莫名其妙發生的一些事,讓兩人不再純粹了。
“不必解釋,剛知道時,爲了這事我氣得差點把獨孤十二淩遲了。”笑了笑,她想緩和下氣氛,但卻越來越尴尬,最終隻剩下苦笑,“我就問一句,你會娶她麽?”
以蘇挽月現在的地位和權勢,她本無需征求任何人的地位,但好像那些東西都不再有意義,唯有楊甯清的回答,是她處理的唯一标準。
“蘇柔有好多次想過自殺。”楊甯清頓了頓,盯着蘇挽月的眼睛,“這件事她沒有錯。”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依舊在笑,曼長臉,尖下巴,眼裏有些閃爍不已的神色,“娶,還是不娶?”
楊甯清忽然一把抱住她,“挽月,你知道我心裏隻有你。”
“那又如何呢?你終究會成爲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親。”蘇挽月皺眉,沒反抗,被鎖在懷裏越抱越緊,有點要勒死她的架勢。
易地而處,你會怎麽做?蘇挽月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忽然想明白了。朱佑樘的作法就真是讓人拍案叫絕,會成全别人,給别人比想要的還要多的東西。而後讓人活在無端愧疚裏,永遠記得自己。
“人生總是有很多種可能,我當年沒有想過會愛上你,也沒想到你會辜負我。”
楊甯清有些痛苦得低吼了一聲,他征戰沙場,卻從未有現在讓他如此痛苦的時刻。他的責任,讓他不可能抛棄蘇柔,他的内心,也讓他放不下蘇挽月。
“可不可以,你也嫁我?挽月,我是真心待你。”一字一頓,像是灌注了極大勇氣。
“我何嘗不是真心?”蘇挽月推開了他,瞪着他眼睛,“她同你上過床,你便要娶她,那我呢?”這種粗俗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沒有低賤,卻有種卑微的感覺,讓人聽得心裏發憷。
“你們所有人都以爲我無堅不摧,刀槍不入。蘇柔本就愛哭,沒有你她會死,那我呢……”好像是真的,沒有人想過蘇挽月的感受。每個人都防她,算計她,但忘了她也是女子。
“我沒有不要你!”楊甯清急了,緊緊抓着蘇挽月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照顧蘇柔是我應付的責任,而同你在一起,才是我本心。”楊甯清見蘇挽月怒極的樣子,也不想刺激她,站在原處,聲音不大,但卻異常堅定。
“你的意思,兩個都要?”蘇挽月斜眼問了句。
楊甯清皺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