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挽月站起來的時候,看着雪若芊和了因站在不遠處,她很詫異自己沒有哭,生離死别也許是這個世上最無奈的事情。那最深的悲傷,也不需要用眼淚去描述。
了因持禅杖,上次的傷,讓他右手上吊着繃帶,所以隻是颔首點頭,沒有單掌立胸。
“牟斌雲天在山下等你,你要回宮麽?”雪若芊輕聲說了句。
蘇挽月擡了手起來,掌心是隻五彩斑斓的蟲子,那是魂蟲,也是做傀儡的引子,“我最讨厭就是‘聽天由命’四個字,就算拼盡我性命,我也不會讓他獨自去冷冰冰的地下。”
“就算變爲傀儡,也活不過來,死了便是死了。”雪若芊無情打碎了蘇挽月的幻想。
“我舍不得把他做傀儡,但起碼屍身不腐,死亡太可怕……”蘇挽月斜瞥一眼橫過去,掃了面前的兩人一眼,有些瘋狂的神情。掌心的蟲飛了起來,最後從朱佑樘頂心落下去,沒入了人的身體。
蘇挽月無法接受人死如燈滅這個事實,她現在瘋狂得想,隻要身體不腐,就當他睡着了就好。想着想着,就好像朱佑樘又重新活過來了一樣。
但她也知這樣是自欺欺人,她的身體,也撐不了魂蟲多久。一年?兩年?但就是拿什麽去交換也不在乎。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是不是?早知我會走到今日的地步。”法源寺山門殿前,蘇挽月一襲黑衣站在那,望着下頭的錦衣衛,卻側頭看着旁邊的雪若芊說。
雪若芊遙遙望着底下的牟斌,說得輕描淡寫,眼裏笑意閃過,“怎麽,你要同我翻臉?可以把我趕出京城啊……如今大明都是由你說了算呢……”
蘇挽月臉上的疤痕很突兀,看得人觸目驚心,所以現在很少有人會看她的臉了。
“我會讓他活過來的。”回頭望了眼法源寺,蘇挽月不知道在對誰說話。
“挽月,你覺得你能麽?”雪若芊站在那沒有動,望着蘇挽月走下台階,下頭是接她回宮的錦衣衛,青山之中一片肅穆威風,但又顯得有些凄涼。
前頭那個背影沒有回答,雪若芊苦笑一聲,女人的肩膀太柔弱,但有些事,不得不扛。
回到那座紫禁城,蘇挽月走過午門時右眼皮一直在跳。正北正南嚴格按着中軸線建造,宮殿的氣場太強大,隻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才鎮得住。蘇挽月有些力不從心,她本身就最怕失去自由。
像是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她眼神掃過的地方,沒有人敢擡頭去對視。
回頭望了牟斌一眼,還好,還有人能心平氣和看着自己,蘇挽月長長歎了口氣,“我以後在毓慶宮住,若有什麽事,直接來那找我。”牟斌不語,但點了點頭,表情有些凝重。
隻剩牟斌和雪若芊并肩跟着蘇挽月走,越發顯得她孤家寡人一個。過了後宮苑,經過那棵連理樹時,蘇挽月停了腳步,想了一想,又回頭來看着牟斌,正色道,“對外,就說皇上病了,住在法源寺養身。”
“皇上早就寫好傳位于你的诏書,你可以名正言順繼位。”
“不荒唐麽?我非皇族血脈,還是女子。”蘇挽月斷然拒絕,臉若寒霜。
“古有武則天爲先例,你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雪若芊笑了笑,說得異常輕松,她倒是有蘇挽月以前沒心沒肺的樣子。
蘇挽月翻了下白眼,一副交流不下去的神情,擡手摸了摸連理樹,“這兒風景好,适合你們談情說愛,我就不打擾了。”拂袖便走,望着牟斌微微紅了的臉,還有雪若芊似笑非笑的眼神,瞬間覺得人間還是有希望的,起碼還是有人得了幸福。
才走幾步,手臂卻被人抓住,蘇挽月回頭,看着牟斌欲言又止的臉,“怎麽了?”
牟斌仍是沒說話。蘇挽月望了望雪若芊,眼神詢問,但那人聳聳肩,好像看戲的神情。
“挽月,我決定同雪若芊在一起了。”牟斌說任何話,都有種一諾千金的感覺。
蘇挽月擡了擡眉毛,這段時間太忙,完全沒去操心他們兩個發生了什麽,所有回過神來才發現,事情在以光速發展,“我知道了,但你沒必要如此凝重同我說話吧?”笑了笑,半面羅刹的那張臉其實也并不駭人。
牟斌像是詫異蘇挽月已經知道了一樣,瞪大了下眼睛,而後有絲忐忑,“對不起……”
蘇挽月哈哈大笑起來,後頭的雪若芊也是滿臉無奈。
“我這輩子得到過很多人的深情,但我鮮少有能抓住的。人生很長,沒必要吊死在一個人身上,你也不必爲現在的情形跟我說抱歉,本來就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略微止住了笑,蘇挽月有些難以理解牟斌的想法,太看重感情,而後喜歡了别人就好像犯錯了一般,還真是思維迂腐。
“……我也不知我爲什麽要說抱歉……也許不止這事,我們都不該把你推到現在的處境……”牟斌皺皺眉在說,神情有些苦悶的寂寥。
雪若芊眼神有些古怪,不知爲何,蘇挽月覺得同她疏離了很多。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有什麽不好的?”蘇挽月擺擺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表情。
有什麽不好呢,手握生殺大權,但轉念一想,又有什麽好呢。誰人都看得到前頭是刀山火海,她一個人,就要這麽走下去。無人能陪伴的前程,這是朱佑樘親手把她推上去的高度,享盡世間榮華,也會成爲衆矢之的。
張皇後遙遙走了過來,身上的狐裘大衣顯得雍容華貴,後頭跟着兩個侍女,而莫殇,一如既往跨刀立在身側。
“你們猜她來同我說什麽?”蘇挽月擡手摸了下右臉上的疤,眼神兀自冷了冷。
“跟你宣戰吧,”雪若芊冷笑了下,立在那兒宛若冰雕,“或者求饒?”
牟斌沒說話,雙臂環胸臉色是一貫的冷漠。
三人對于張皇後都是敵對的态度,朝中勢力,唯有外戚張氏虎視眈眈仍有不服的噱頭。張氏自然不會拱手稱臣,就算朱佑樘在位時也是暗自擴張,而今明擺着換了當權者,張氏更加不會坐以待斃。
“我本無意同她作對。”蘇挽月搖搖頭,她不想回宮第一天就鬧起來。
蘇挽月的勢力,是憑借别人給予的。有朱佑樘給她布置好的權臣謀将,有楊甯清給她守好的邊疆,有雪若芊和牟斌替她坐鎮好的京城。就算三頭六臂,蘇挽月一個人,沒有辦法應付張皇後這些年盤根錯節的關系。
“張皇後,近來可好?”蘇挽月先打了個招呼,杏眼略帶笑意。
張菁菁有些驚訝,愣了下,而後笑得很溫柔,“你從法源寺回來,不知皇上怎麽樣了?”
除去最親近的幾人,誰都沒見過朱佑樘最後的樣子,所以外界揣測皇帝隻是生了很重的病,沒敢往已經駕崩這方面想。
“皇上很好。”皮笑肉不笑,連理樹開始發嫩芽了,她卻如同枯木一般,鮮明對比的生命力。
“你臉上……”張菁菁欲言又止,誰都會詫異蘇挽月臉上那條有了年歲的老疤,但沒幾個人敢問。
“再好的胭脂都會掉色,更何況本就破相了的臉。”蘇挽月笑笑,望着張菁菁的眼睛,“皇後,這道疤我還要謝謝你呢,拜你所賜,一生榮辱。”
張菁菁沒搭腔,但周圍的氣氛冷了好幾度。
“你答應我個事好麽?”蘇挽月忽然笑開了,兩排整齊的牙,有些陰森。
“什麽事?”
“我看你不太順眼,以後勞煩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依舊在笑,但語氣很僵硬,蘇挽月挑了下眼角,眉眼之中,仍然有她獨有的風韻,那是拿時間和挫折沉澱下來的。
莫殇在旁拔刀,眼神之中略有殺意。
蘇挽月橫了一眼過去,抽了牟斌刀鞘裏的東西,寒光一閃間,挽了個花利落幹淨削斷了近旁垂着的樹枝。這不算太厲害的功夫,但發芽的綠葉轉瞬間變成黑色的粉末,碾落成泥,卻也顯得她武藝有些詭常了。
“莫殇,你要同我動手麽?”蘇挽月冷冷一問。
莫殇鐵青着臉沒動。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在毓慶宮當差的小姑娘了,殺伐果決,強悍宣示着自己的話語權。
“退下。”張菁菁低聲訓斥了莫殇一句。
蘇挽月看着莫殇的表情,忽然有一絲傷感,他們以前是同僚,現在卻站在了對立面。
“你說什麽,我照做便是了,隻要你高擡貴手,放過我皇兒。”張菁菁扯了唇角笑笑,看不出她眼裏情緒。
蘇挽月一時有些不确信張菁菁聽到了什麽風聲,垂下手把刀還給了牟斌,又盯着那張端莊的臉。讓在場的人都詫異的是,張菁菁忽然雙膝跪了下去,她貴爲皇後養尊處優,如今肯同蘇挽月行如此大禮,着實讓人大爲震驚。
“以後這宮裏,甚至是朝廷,我不會再同你作對。”
“你以前一直在同我作對麽?”蘇挽月吸了口氣,有些疲憊。
張菁菁沒說話,氣氛尴尬又沉重,風水輪流轉,前後不過十年的時間。蘇挽月擺了下手,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表情,“你起來吧,沒必要這麽求我。”
“你會放過我麽?”張菁菁擡頭一問。
蘇挽月望着遠處,目光有些虛無,過了許久,垂下眼眸來看着張菁菁,“你是還做了什麽事,暫時沒有被我發現麽?”對方沒有回答,蘇挽月心裏有些發虛,側頭望着牟斌,吩咐道,“固原戰況,今日送過來了麽?”
牟斌望了望雪若芊,而後領命離去,蘇挽月拂袖往毓慶宮的方向走了。
雪若芊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堂堂皇後,歎了口氣,“你何必要這樣做呢?”
“你什麽都知道?”張菁菁緩緩站了起身,面色平淡。
“激怒挽月會死得很慘,你不應該挑戰她的耐性。”
“我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皇上唯一喜愛過的隻有她,無論你承不承認,無論你替皇上生過幾個孩子,今日今日的下場,其實也是你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雪若芊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她沒有以前那麽冷漠了,笑起來有了些人氣,但永遠讓人親近不起來。
“明裏暗裏,所有的人都喜歡她。我偏偏不信邪。”張菁菁冷笑看着雪若芊,後者漸漸收斂起了笑容,面無表情。
“那你剛剛演那出戲,又是爲何?”雪若芊慵懶問了句,眼睛妩媚生情。
張菁菁翹了下嘴角,并未回答。
“你孩子都那麽大了,别折騰些有的沒的,安分些吧。”雪若芊沒再說什麽了,白衣如雪,站在那卻忽然少了些出塵的味道。她也被這些瑣碎,磨光了仙氣,變得世俗起來。
“皇上到底怎了!”雪若芊剛剛轉身要走,卻被張菁菁拽了胳膊,不知那女人哪裏來的力氣,抓得雪若芊手腕頓時青紅了一圈。
“你幹什麽?”皺眉。
莫殇提刀橫在了雪若芊脖頸上,那兩個侍女吓得頭都不敢擡。
“你好大的膽子!”雪若芊輕叱一聲,蘇挽月和牟斌皆已離開後宮苑,本是眼皮子底下的地方,卻沒想到立即被人擺了一道。
“我逼走他們兩人,留你在這裏,也是無奈。”張菁菁眼裏忽而很鎮定,又很堅決,“還請欽天監告訴我,皇上到底是如何下落?回頭我再跟姑娘好好賠罪便是。”
雪若芊冷笑,“你瘋了還是沒其他辦法了?”
“姑娘是不說?”
“你覺得我同你一樣瘋傻?”
“…………”
張菁菁也許是急得沒辦法了,所以出了個下下策,要雪若芊人頭落地容易,要從她嘴裏撬出點東西卻很困難。紫荊城裏裏外外已經換了守衛,張菁菁是不想再拖下去了。
“刀劍無情,還是收好些。”莫殇的刀被挑開,牟斌一把拽了雪若芊到身後,右手上的刀橫在了身前,維護的意味很明顯。
“牟統領。”張菁菁望着牟斌,眼神有懇切。
“皇後,您這次真是莽撞了。”牟斌面無表情,把雪若芊從上到下看了三遍,确認她沒事才回了句話。
張菁菁垂了垂眸子,不再言語。她已經深陷孤城,無法同外界聯系,困在這宮裏坐以待斃。
牟斌拉着雪若芊走了,後者一襲白衣,笑得慵懶肆意。
“你怎麽回來了?挽月的吩咐不是最重要的麽?”這話怎麽都有點醋意,但雪若芊卻不是在吃醋,她心眼沒那麽小,而是原原本本的調笑意味。
牟斌瞪了她一眼,穿過神武門,眉頭仍不見松一分,“你以後不要同張皇後單獨相處,她困獸猶鬥,什麽事都做得出。”
“你在關心我麽?”雪若芊永遠聽不到重點一樣。
“……”牟斌無言以對。
“挽月接下來會怎麽做?慢慢抽掉其他人的勢力?這個攤子太大,江山的布局太廣。”雪若芊笑了笑,風吹過她臉上,微微上揚的眼角,有一絲淡淡的紋路,她也并不是能逃脫歲月的痕迹。
“若是有一天能結束這一切,我們去隐居好不好?”牟斌忽然說,像最簡單的誓言。
雪若芊愣了下,咬咬唇沒說話。
“我記得你以前,說要開間‘觀星樓’的酒館,秦淮河邊的那一間倒了麽?”
“那本就是牽制小甯王的一步棋,并不是我初衷。”雪若芊搖搖頭,而後想了想便說,“你的提議倒是不錯,可以考慮。”微微有些臉紅,但仍是一副孤傲到死的表情。
牟斌望着她笑了下,拽着她手走過長長的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