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蘇挽月,也能下床活動了。
她又回到了那個藥罐子的時候,每日要大碗大碗的湯藥來續命,喝不下去,卻被朱佑樘硬灌了下去。
間或醒着,從宮裏運出來的奏折給她看。小山一樣高,密密麻麻的字,頭大如鬥中死活不願意,卻還是被朱佑樘翻來覆去不斷講解。
他好像,要在一個月之内,把所有的東西都教給蘇挽月一樣。
“若是巴藏蔔早些宣戰便好了,時間也不會這麽趕。”這是朱佑樘最近重複最多的話,也是蘇挽月最不願聽到的話。
“我不會答應你的安排,你不必煞費苦心教我了。”蘇挽月冷着臉,搖搖頭。
朱佑樘隻能坐在輪椅上了,瘦的隻剩一把骨頭,眼神卻顯得格外深邃。
“挽月,莫要任性……”坐在輪椅上的男人好脾氣笑了笑,陽光灑在他身上,有種與世無争的感覺。
“憑什麽一切照着你預想的軌迹發展?憑什麽?”從床上下來,她走路還不是很利索,說話大點聲就硌得胸口疼。才二十五歲,就已經跟七老八十一樣的體格了,不得不歎。
輪椅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說話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所以語氣一直很柔和。
兩個人像變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想到這裏,朱佑樘不着痕迹淺笑了下。
“以後你說什麽便是什麽,我不吵不鬧了,再不發脾氣了。”蘇挽月跪倒在他腳前,隻有這個人,讓她不由自主跪下臣服,永遠都追不上他的步伐,“隻是……你能不能不要死……”
那種雖有一口氣,但你随時怕那口氣斷了的感覺,太過難受。蘇挽月已經要瘋了。
男人伸出手,溫柔摸了摸她的臉,手指上沒有一點肉,冷冰冰的,嘴角扯不出來笑意,但卻眼神含笑,“不要怕……我們會再重逢……”
而後蘇挽月,哭了出來,淚如泉湧。
我們會重逢,但重逢的時候,又是過了幾百年呢?還會記得彼此麽?
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事不遂願,仍不能做到每件事都盡善盡美,每個人都心滿意足。他亦希望平平穩穩陪蘇挽月活到一百歲,但太多無奈,不說也罷。
“朝中可以信任的人,名單你都記住了麽?”朱佑樘又開始公式化的教學。
蘇挽月沒說話,捂着嘴。
“日後要提防的人,也記住了麽?”
仍然是一片沉默,但雙肩抖得厲害。
“你啊……真是小孩子脾氣……”看着那個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朱佑樘摸了摸她的頭,蘇挽月撲在他腿上徹底哭開了。
像小時候,上幼兒園,看着媽媽走的時候,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整個世界都沒有了。但盼到幼兒園放學,也不是很久。從周一到周五重複絕望和期盼,那種恐懼伴随了她的幼兒時代。
她多想,現在的不舍,隻是早晨的離别,到了放學的時候,重要的人還是會在門口接自己。
“楊甯清是個好人,你可以跟他。但他心軟又耿直,遲早吃了正人君子的虧,你要多留意。”朱佑樘緩緩說着,偶爾皺着眉頭,好像在想那些還未提到的,“獨孤十二不能留,就算楊甯清未拿她祭旗,日後回京,你也要殺之,不可有猶豫。”
蘇挽月一點都不希望聽到那些東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臉上本就破相了,這樣看起來更醜了。
朱佑樘看着她哭花了的臉,擠了個虛弱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陪我躺會吧。”他是真的疲憊了,想要睡很久很久的覺。
和衣躺下去的時候,蘇挽月哭哭啼啼中,似乎有些猶豫,朱佑樘卻似乎看出她在遲疑什麽,笑道,“我就抱抱你,我知你把自己給了楊甯清,但你日後幾十年都是他的,就當借我幾日吧。”
蘇挽月哭得更兇了,像個小孩子一樣。
若不是朱佑樘從中手段,她根本不會去西北,最後也不會和楊甯清在一起。他那樣深謀遠慮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情,從最開始就會被扼殺。
蘇挽月從未覺得自己很蠢,她隻恨自己的自私和無能。
手臂很細,不再是以前精瘦但結實的感覺了,蘇挽月枕在上頭,生怕壓斷了。人真的很脆弱,皮膚會萎縮,牙齒會掉光,内髒會壞掉,從生到死,沒有那一刻不是朝着死亡在狂奔。那是種不着痕迹的變化,隻有疊加而快速時,才會讓人看得觸目驚心。
蘇挽月就是這樣,看着朱佑樘一點一點流失掉生命力,這是她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光,卻也恨不得一分鍾掰成一年來用。聞着他身上的味道,蘇挽月抽了抽鼻子,眼睛仍舊很酸。
“雪若芊,你如實同我說,事情無可逆轉麽?”蘇挽月站在殿外,望着跪在佛前的人。
已經不知道問過多少次了,蘇挽月也不明白,爲什麽會把渺茫的希望,仍然寄托在這個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子身上。雪若芊其實遠沒有别人想象的強大,再厲害也是凡人啊。
“你問我再多遍,也是一樣答複,天意如此。”沒回身,陽光照進大殿裏,金身的佛像顯得端嚴肅穆,她一身白衣跪在那,如多年前一樣。
“可你明知我不會坐以待斃。”背着陽光,蘇挽月有種陰郁的氣息。
雪若芊長久沒有回話。
偌大的法源寺,這段時間安靜得跟一座死城一樣。
蘇挽月最讨厭的就是“聽天由命”四個字,她連損壽的魂術都可去修,沒有什麽禁忌是放被他放在眼裏的。
“你離開的這幾年,是去山海關外找什麽東西了麽?”冷不防,蘇挽月在後頭輕聲問了句,“東海之底,如今變爲昆侖山巅,那裏鬥轉星移是異世的通道,我是不是能從那裏,逃離現在的時空?”她本來就來自東海,山娥巍巍,在那些詭異莫測的聯系中,也終究看出了些蛛絲馬迹。
雪若芊猛然回過身來,“挽月,你别逆天而行,再鑄大錯。”
“我猜對了麽?”蘇挽月隻是幽幽問了句,她知曉前世一切前因後果,本就是輪回的異常了,而今還要妄想忤逆天意,實在是膽大妄爲,心比天高。
“誰告訴你這些事的?”雪若芊聲音很冷,抿着的唇顯得無比嚴厲。
蘇挽月笑了笑,吐出兩個字,“亡魂。”
人若是急了,就是無所不用其極,她同雪若芊不一樣,雪若芊是窺測天意卻不能過多言說,蘇挽月卻是恨不得死死扒下一層皮來,看個透徹。
“魂飛魄散也沒關系麽?我們都太渺小……”雪若芊垂頭看了下地面,在金漆彩繪的奠定下,她跪着的身影虔誠又微小。
“花我十年去尋一個渺茫的幾率又如何?我隻是不願意他死罷了。”蘇挽月轉身,終究沒有踏入殿内。她無法飯依佛門,因爲無法接受砸下來的命數。一個在門外,一個在佛前,她和雪若芊血脈相連,卻也無法殊途同歸。
再十天過去,西北戰況傳來,不出所料,兩軍相持不下。
蘇挽月看了戰報,随手合起來,揮手退了跪在前頭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裏一直抵觸回到宮裏,她特别愁苦每天要面對的那種生活,睜開眼就是批不完的折子,閉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篩真的會殺了楊柳麽?”蘇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來,有些像學生請教先生。
男人側過頭看着她,并沒有說話。
“殺了有怎麽樣呢,無非是讓楊甯清更氣憤罷了。威脅一事,若是達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縛自己的累贅,再怎麽說,應該拿個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卻威脅對手吧。”蘇挽月說了很長一段,而後又有些無聊,站了起身來。
“别人的故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嘟囔着嘴,她是真嫌麻煩。
“火篩應該不會動楊柳,很可能會因此同巴藏蔔鬧僵。”朱佑樘輕聲說了句,臉上有種淡淡的愁苦,但并不覺得悲傷。
“你若答應我多活一陣,我幫你殺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難事。你會真正一統天下,成爲千古一帝。”略帶撒嬌的意味,蘇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嚣張跋扈,但卻有着種無奈的情緒。
“天下究竟有多大,哪能是完全收入囊中的。”朱佑樘卻似乎覺得她話裏的誘惑不大。
“我陪你去外頭走走,今天天氣不錯。”蘇挽月百般聊賴,她一談起政事,頭就又疼又暈,恨不得再去睡個回籠覺。
積雪未化,依山而建的寺廟,有種隐居的味道。蘇挽月小心推着輪椅,看那個慵懶支着手的男人,他仍是氣度怡然,任何挫折和災難都無法泯滅他的氣魄。反倒是蘇挽月,覺得真正命不久矣的,好像是自己才對。
“我同你說個故事。”放生池前,蘇挽月停了下來,倚着石頭砌成的池壁。
各色鯉魚穿梭在還殘留冰渣的水池,亂石嶙峋,這些生物又單純又活得任人宰割。
“佑樘,你相信人有前生和來世麽?”輕聲問了句,回過身去看那個坐着的人,手支在扶手上,撐着頭,眼神慵懶又漂亮。被皮草包得嚴嚴實實下,露出的那張臉,也沒了平日裏的桀骜不訓,好像溫柔了許多。
“相信。”好看的唇動了下,眼睛含笑。
“我們前世就在一起,雖然我們都已經忘了那些情緒和糾葛。”蘇挽月亦是笑了笑,今天已經是第二十九天,有些事,若不說,就再也沒有時間了。
“你前世很威風,是個很厲害的人物。但卻是被我害死了,你看,我從那麽就以前,就是個自私又倒黴的人。”放生池中的鯉魚悠哉而遊,蘇挽月看得卻有些眼酸,要幾千年的修煉,才能幻化成人,隻是好像最後會發生,還是做簡單生物過得開心。
“前世已過,我覺那些東西,不會影響到我。”朱佑樘打斷了蘇挽月,好像他原本就知道這一切,招了招手,讓蘇挽月走過去,“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不要被任何東西牽絆。”
蘇挽月伸手任由她握住,“可你給了我那麽重的責任,我無法不被牽絆。”
“前生的你也是這樣,我死了又那麽了不起麽,值得你犯下天條?”朱佑樘聲音輕之又輕,但聽在蘇挽月耳裏,像炸雷一樣,她瞬間就覺得自己奇蠢無比,以爲這種東西隻有自己知道個冰山一角,卻忘了别人是比自己厲害太多的人。
“我的手段,比你還是高明那麽一點。”看出她眼裏的疑惑,朱佑樘笑着解釋了句。
“你相信那些東西麽?”蘇挽月眼睛裏的神情很認真。
朱佑樘搖搖頭,又點點頭,“往事不可追,所有的事雖有因果,但也不要過于去追求緣由了,否則适得其反。”
“我以爲這一切都是我的懲罰,但忘了,現在的樣子,也是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你以後會走得更遠,後面的,就永遠抛在後面。”朱佑樘像在看自己精雕細琢出來的作品一樣,最得意的作品。天下女子,不會再有人,能超越蘇挽月的膽識和高度。
手上用力,朱佑樘示意蘇挽月蹲下來,而後摸了摸她的臉。狹長的刀疤,半面羅刹,但沒關系,她已經不需要用容貌去獲得任何東西,“挽月,我最怕你執迷不悟,不要強求,努力過好你接下來的人生。”
他似乎很了解蘇挽月一根筋的性格,可以任性到指天爲地,也恨不得轉死爲生。但天和地,生和死,六道輪回,都有其規律,那是宇宙存在的理由和秩序,不應該爲一己私欲而去打亂。
蘇挽月吸了口氣,皺了皺鼻子,“我知道。”
“等到哪一天你也要去那個世界了,要記得跟我合葬在一起。”帶笑的話,語氣輕松,卻聽得讓人心揪。
“我不想聽那些。”
“太子年幼,貪玩,但還是挺聰明的,那是我唯一的兒子,你日後要多費心。”
“又不是我兒子,要教你去教……”
良久的沉默,而後像是一聲輕歎,揉碎在了風裏,“……你是我唯一喜愛過的人……”溫潤嗓音,帶着些冷傲,他從來都是這種人,恨不得把心掏給你的時候,也是冷冷淡淡“愛要不要”的語氣。
蘇挽月覺得渾身都疼,疼到要大口大口喘氣,陽光驟滅,天上陰雲飄過,遮住了太陽。一瞬間的時間,天就變了,而後撫在臉上的手緩緩垂了下去。隻敢盯着那隻手看,她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一雙手,像藝術品一樣,手指修長,骨節像是玉雕的節。
蹲在地上,直到腿都麻了,周圍昏天暗地的一片,她隻覺得眼前發黑,抱着膝蓋緩了很久很久。最後小心翼翼,擡起頭來,看那張宛若睡着了的臉。依舊有些兇的皺着眉頭,那雙微微上揚的鳳眼,卻似乎不會再張開了,風吹起他的頭發,發絲撫過他的臉頰,白發如雪,冷得蘇挽月如墜冰窖。
“沒關系,我們會再重逢。”用着他曾經安慰自己的話,蘇挽月輕聲說了句,像是對他說,也像是對自己說。